中国城市无子女老年人的养老安排:构建替代式家庭
中国城市无子女老年人的养老安排:构建替代式家庭
随着老龄化加剧和家庭结构变化，中国城市逐渐出现一个数量庞大的老年人群体——“无子女老年人”。尽管无子女老年人在中国老年人口中所占比例不大，但是随着生育率下降，数量和占比正在不断上升。
无子女老年人群体值得我们给予充分的关注。大规模的中国老年人未来将处于事实上无子女养老的处境。老龄少子化、预期寿命延长、青年人婚育延迟等结构性因素，使得越来越多的中国城镇家庭处于一老一小叠加、初老和更老叠加的照顾场景。在这种夹心家庭中，老年人很难获得子女的养老支持，甚至还需要照顾孙辈和高龄老人。空巢老人家庭在许多农村已经成为常态。因此，无子女老年人的养老风险具有普遍性，蔓延在全体中国老年人群体中。从应对风险的角度，研究者需要建立“超越子女养老”的研究框架，去探寻其他的养老选项和可能。在这个意义上，无子女老年人群体对养老风险的理解、对养老安排的规划，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知识。
基于上述的思考，本文作者对无子女老年人群体展开持续的研究。本文旨在探讨以下研究问题：中国城市无子女老年人如何规划自己的养老安排（care arrangements），以应对老年风险？在无子女老年人构建照顾安排过程中，基层政府的正式支持体系如何发挥作用？
作者根据2019年对上海27位无子女老人以及10位基层政府工作人员的深入访谈，本研究揭示了基于社区的替代式家庭（substitute families）的出现与形成条件。
现有研究：无子女老年人的风险与应对
已有研究强调无子女老年人的养老风险。在中国社会中，子女通常被视作父母晚年最重要的依靠，而没有子女的老年人在晚年往往面临诸多挑战。一方面，缺少后代意味着代际支持的减少。无子女老年人更有可能陷入贫困、身心健康危机以及照顾缺失等风险。另一方面，中国的老年人服务体系发展尚不完善。服务供给不足，覆盖面不广，质量参差不齐，尚未为无子女老年人建立起完善的社会支持体系。子女缺失与社会支持体系不足两者叠加，加剧无子女老年人群体的脆弱性。
同时，学界也认识到，老年人具有主体性，他们并不是消极被动的受害者，也是积极的行动者，会适应和应对外部环境。规划养老安排是老年人积极应对养老风险的重要一步。现有研究揭示了三种重要策略。一是资源积累。许多老年人通过积累资源来确保晚年的自给自足，包括现金储蓄、出售或出租房产以获取稳定的经济收入。
二是代际交换。家庭成员之间的相互支持对于许多老年人的养老保障至关重要。老年人通过帮助子女做家务、照顾孙辈或资助子女购房等方式，以期在晚年得到子女的经济和照顾支持。
三是建立社会支持网络。在核心家庭之外，老年人还可能在亲属、朋友和当地社区中建立广泛的社交网络，以补充或替代家庭支持。他们通过投入时间或经济资源来维持与同龄人、亲属、社区基层工作人员和服务人员的稳定关系。
那么，中国城市无子女老年人如何规划养老安排，降低养老风险？这种养老安排的建立需要哪些条件？
研究发现：替代式家庭的出现与形成条件
“替代式家庭”的出现
我们的研究发现，上海无子女老年人更愿意在自己熟悉的社区中安度晚年，而非住进养老院。在这种强烈的愿望下，无子女老人依托自己拥有的资源——房产与时间，再加上社区正式服务体系的支持，能够在社区里构建替代式家庭，提供照顾支持网络。
具体来说，替代式家庭包含两个核心群体：替代式兄弟姐妹（substitute siblings）和替代式子女（substitute children）。替代式兄弟姐妹是指社区中的邻居，他们与无子女老年人建立起相对亲密的关系。这些地缘上彼此熟悉的邻居取代了血缘上的兄弟姐妹，为老年人提供日常生活照料和情感支持。
替代式子女是指亲朋网络中的合适监护人。在社区工作人员的协助下，无子女老年人与远亲或合适的朋友，确立法定的监护关系。这些法定监护人扮演着类似老人子女的角色，负责为老年人处理社会事务。例如，安排就医在他们去世后处理后事，有时还在老年人失去自理能力后提供照顾。
构建条件：老年人主动规划的能力
替代式家庭的建立需要哪些条件呢？
我们在调研中发现，房产是无子女老年人与替代式子女建立照顾契约的重要基础。无子女老年人普遍不愿意入住或者被安置在养老院，也不愿意参与政府推行的以房养老政策。但是，他们往往非常积极主动地规划如何利用自身的房产来获得替代式子女的非正式照顾，以实现在社区养老。
在我们的案例中，这些老人通常选择将房产作为遗产，与监护人建立权责关系。后者成为老人的替代式子女，负责在老人患病时提供照顾，以及在老人去世后处理身后事。作为对他们的回报，替代式子女将在老人去世后继承房产。
构建条件：社区工作人员的制度化动员和非正式工作策略
街道办事处、居民委会是地方政府在基层的延伸，也是社区事务管理的主体。我们的研究发现，在替代式家庭的构建过程中，社区工作人员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过去二十年中国积极发展社区居家养老服务体系，通过这种正式的社会服务体系，居民委员会实现了制度化的动员。他们为老年人提供活动场地，促进老年人之间的相互了解，还战略性地动员社区成员组成志愿者队伍，为老年人提供各种服务。这些服务、场地和活动为无子女老年人提供了一个平台，使他们能够在社区内与其他老人、邻居、志愿者等建立起亲密的“替代式兄弟姐妹”关系。
此外，居民委员会在老年人与替代式子女的照顾契约缔结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他们采用非正式的工作策略，积极动员、提供指导、参与公证和后续监督等工作。
后续思考：替代式家庭的未来
本研究考察了中国城市无子女老年人的养老安排。我们的研究表明，城市中的无子女老年人构建起以社区为基础的替代式家庭。替代家庭由邻居、亲属和朋友组成，他们为老年人提供日常帮助、情感支持，有时是疾病照顾。替代家庭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无子女老年人的子女支持资源的缺失。替代式家庭的建立，取决于无子女老年人积极规划和运用资源的能力，也依赖于基层社区工作人员的制度化动员和非正式工作策略。
当然，我们不能过高期待替代式家庭的支持功能。其功能、类型和运作机制需要更多实证研究的支持，也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同时，替代式家庭的构建和功能发挥取决于一些条件，可能也会面临法律和伦理等方面的难题。
但是，替代式家庭的出现为我国家庭研究和老龄研究打开了新的空间。围绕着应对老龄化的风险，中国家庭形态可能会发生复杂和多样的变化。家庭成员不一定有血缘和婚姻关系，甚至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其次，我国应对老龄化、发展老年人服务体系的工作思路隐含着以家庭为主、社会为辅的前提，假定两者是相互补充的关系。但是，本研究表明在一定条件下，老年人的正式支持体系与非正式支持体系之间能够相互激发，社区服务资源丰富的基层工作人员能够帮助老年人建立非正式支持网络。这为我国老年服务体系未来的发展提供了一种超越“传统家庭为前提”的替代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