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志是错觉吗？

自由意志是错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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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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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天都在做出各种选择：早晨喝咖啡还是茶，开车上班选择哪条路线，晚上阅读哪本书。我们通常感觉自己在自主地做决定，似乎大脑中的“小我”在掌控方向盘。然而，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的研究却提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我们所谓的“自由意志”（Free Will）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大脑中某种错觉的产物？

Libet实验：大脑“准备电位”早于意识意图

20世纪80年代初，神经生理学家本杰明·利贝特（Benjamin Libet）设计了一系列巧妙的实验，试图测量意图产生的时间。他的实验非常简单：受试者被要求在任意时刻自发地弯动手指或按下按钮，同时盯着一个像钟表一样快速转动的光点。当他们第一次产生要动作的念头时，立即记下光点在表盘上的位置。实验同时用脑电图(EEG)记录大脑活动。利贝特想比较两件事发生的时间：一是大脑中反映自发运动准备的信号，二是受试者主观报告的“我想动”的时刻。

实验结果令人震惊：每次受试者报告自己“产生动念”是在动作前约200毫秒（0.2秒）左右，而通过EEG记录到的大脑中相应的准备电位（又称“Bereitschaftspotential”）却早在动作前约550毫秒就开始爬升！换句话说，大脑无意识地为动作做准备的信号，比人产生有意识的意图早了将近三分之一秒。利贝特的发现用数据首次佐证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当我们意识到自己要做某个动作时，其实大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把“开枪”的子弹上膛。这就好比汽车已经启动并冲出起跑线，而驾驶员却以为是自己踩下了油门。

争议与解释：自由意志面临的挑战

利贝特实验发表后，在科学界和哲学界激起了巨大争议。很多人将其解读为对自由意志的挑战：如果大脑无意识活动先行启动了我们的行为，那么我们感觉到的“自主决定”会不会只是事后产生的幻觉？一些学者据此大胆推断，人类的行为其实是由无意识的大脑过程驱动的，“我”只是最后才知道结果而已。英国心理学家苏珊·布莱克莫尔（Susan Blackmore）就评论说：“意识经历的建立需要时间，太慢了，根本不足以真正让事情发生”。这种观点认为，我们的意识并非行为的发动者，而更像一个姗姗来迟的“观察者”。

然而，也有不少研究者对这种“自由意志已死”的结论提出质疑。首先，利贝特实验中受试者报告意图的时间点是基于主观回忆，可能存在误差。人脑对时间的主观感知并不精确，50毫秒上下的误差都可能影响结果解读。其次，“准备电位”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存在不同解释。一种观点认为，RP的出现只是大脑进入备战状态，并不一定等同于已经“做出了决定”。正如哲学家阿尔弗雷德·梅勒（Alfred Mele）所指出的：准备电位的出现并不必然意味着它就是引发动作的原因，可能只是决策酝酿的开始而非最终指令。还有研究发现，利贝特实验里的RP并非每次都会导致实际动作。也就是说，大脑也常常出现“准备好了但最后没动”的情况。这提示我们，大脑的无意识冲动仍可能被后续过程所取消。

利贝特本人也并未宣判自由意志“死刑”。相反，他提出了“自由否定意志（free won't）”的概念。虽然大脑无意识活动似乎先于意识意图，但利贝特注意到，人在最后一刻仍然可以选择不去执行这个无意识发起的动作。在实验中，有时受试者会临时改变主意不按按钮。利贝特认为，意识的作用体现在对行为的“否决”上：无意识的大脑也许替我们“点火”，但意识保留着在火苗窜出前扑灭它的能力。这就像车子虽然启动滑行，但驾驶员还能及时踩下刹车。这个观点为自由意志留下了一席之地：我们或许无法控制念头的出现，但可以控制是否付诸行动。

更多证据：无意识决策的神秘力量

利贝特之后的研究进一步动摇了我们对自主意识的信心。2008年，Soon et al.(2008)进行了著名的功能磁共振（fMRI）预测决策实验。实验要求受试者在左手或右手两个按钮中任选一个按下，并记下自己做出选择的时间。他们惊人地发现，通过监测大脑额叶和顶叶的一些活动模式，研究者可以在受试者意识到自己的选择前约7秒钟就预测出他们最终会按下哪只手的按钮！也就是说，当你以为自己“突然决定”按下左键时，大脑深处可能早已为这个决定排兵布阵。这项研究将无意识决策的提前量从利贝特的几百毫秒一下子拓展到了好几秒，让人不禁怀疑，我们的大脑是否在“不通知主人”的情况下早早做出了决定。

心理学实验同样提供了无意识影响决策的证据。著名的爱荷华赌局实验显示，人们会在意识到规则之前，凭借身体的直觉反应作出更优选择：受试者从四叠牌中抽牌赌博，两个暗藏高风险坏结果，两个相对安全。实验发现，在受试者还说不出哪叠牌好哪叠牌坏时，他们的手心出汗等生理反应（暗示紧张的“直觉信号”）已经在高风险牌出现前有所增加（Bechara et al., 1997）。这种身体的“不祥预感”指导他们慢慢远离坏牌堆，先于理性分析发挥了作用。可见，我们的大脑和身体会在我们察觉到之前，替我们“权衡”风险并影响选择。

更常见的还有各种无意识暗示对行为的影响。心理学家曾做过这样的实验：让一组人不经意间接触关于“年老”的词语，结果他们走路的速度比平时更慢；在不知道原因的情况下，我们的行为已被细微线索所左右。这类研究表明，我们日常许多决定和行为，其实掺入了大量无意识的成分。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提出的 “双系统”理论：人类思维有快速直觉的“系统1”和慢速理性的“系统2”，平时系统1自动运行，帮我们做出大多数判断，而系统2——也就是我们自觉的理性思考——往往事后才介入。可以说，我们的大脑更像一台开启了自动驾驶的汽车，大部分时候是无意识的自动程序在导航，意识只在必要时刻才抓起方向盘掌控细节。

意识：决策者还是“解说员”？

结合上述研究，不少神经科学家开始认为：意识可能并非大脑中的决策者，而更像决策结果的解说员。这个观点将意识比作一个新闻发言人，等大脑内部的各个“部门”已经暗中做出决定后，才由意识来对外发布消息、编织出合理的故事。支持这一观点的一个著名例子来自裂脑人实验。美国神经科学家迈克尔·加扎尼加（Michael Gazzaniga）等人在裂脑病人研究中发现，当大脑的两个半球被阻断无法交流时，人的左脑（主要负责语言和解释）会自动为右脑做出的行为编造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即使那些理由完全是左脑猜测出来的，个体却深信不疑，仿佛那就是自己行为的真实动机。这种现象显示，大脑的解释器机制会不由自主地为行为“背书”，哪怕意识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可见，我们的自我意识擅长把自己塑造成故事里的主角，而背后的操纵木偶线往往隐藏在潜意识深处。

基于此，当前脑科学的主流观点逐渐倾向于：意识更像是行为的解释者而非始作俑者。正如心理学家丹尼尔·韦格纳（Daniel Wegner）在其著作《有意识意志的幻觉》中所阐述的，我们关于“我想做”的主观感受，可能只是大脑为同步自身行为所生成的一种体验，而不一定是行为发生的起因。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完全没有自主性。意识的作用或许体现在更高层面的规划与控制——比如反思自己的冲动、根据道德规范压抑某些欲望，或通过学习让未来的无意识决策朝更好的方向发展。可以将意识看作大脑中的监督者或调度员：虽然一线的操作多由无意识完成，但意识可以评估结果、调整策略，并在关键时刻踩下刹车。

结语：重新审视“我”的位置

从利贝特实验出发，神经科学对自由意志的探索让我们重新审视“我”的位置。或许，我们一直引以为傲的主观意志只是大脑浩瀚运作海洋中的冰山一角——冰山下面是更加庞大而有力的无意识过程，在托举和引导着表面的意识决定。这并不必然削减人的意义，反而让我们对人类大脑的巧妙分工心生敬畏。正如一句名言所说：“人是一台有自动驾驶功能的机器，偶尔也可以手动操纵”。譬如，减肥失败的原因并不在你的自由意志，而在控制体重平衡的潜意识。减肥真人秀的数据告诉我们，靠意志力挨饿减下来的体重后来多数又会被自动驾驶的身体吃回去。理解了意识与无意识的这种关系，我们或许能更谦逊地看待自己的决策过程，在日常生活中多一份自省：当下一次我们“做决定”时，不妨想想，是哪个隐形的“司机”在掌控方向盘？这将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认识自我，以及自由意志在科学视角下的新含义。

参考文献

1. Libet B, Gleason CA, Wright EW, Pearl DK（1983）. Time of conscious intention to act in relation to onset of cerebral activity (readiness-potential). The unconscious initiation of a freely voluntary act. Brain. 1983 Sep;106 (Pt 3):623-42.
2. Blackmore S (2004). Consciousness: An Introd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3. Mele A R(2009). Effective Intentions: The Power of Conscious Will.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4. Libet B（1985）. Unconscious cerebral initiative and the role of conscious will in voluntary action. 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 1985;8(4):529-539.
5. Soon CS, Brass M, Heinze HJ, Haynes JD（2008）. Unconscious determinants of free decisions in the human brain. Nat Neurosci. 2008 May;11(5):543-5.
6. Bechara A, Damasio H, Tranel D, Damasio AR（1997）. Deciding advantageously before knowing the advantageous strategy. Science. 1997 Feb 28;275(5304):1293-5.
7. 丹尼尔·卡尼曼（2012）胡晓姣,李爱民等译.《思考,快与慢》[M].中信出版社。
8. Gazzaniga M (2011). Who's in Charge? Free Will and the Science of the Brain. Harper Collins, 2011.
9. Wegner D M(2002). The Illusion of Conscious Will. MIT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