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异/重复”:德勒兹理论的音乐生成
“差异/重复”:德勒兹理论的音乐生成
二十世纪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的差异哲学是当下炙手可热的话题。他于1968年出版的《差异与重复》(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是他最重要的论著之一,在哲学、建筑、音乐等方面引起广泛的共鸣。奥地利当代作曲家伯恩哈德·朗受到德勒兹的启发,于1998年起写作"差异/重复"(The?Differenz/Wiederholung,以下简称DW)系列作品,将德勒兹的理论与音乐创作完美结合。
"差异/重复"系列
伯恩哈德·朗出生在奥地利林茨,是一位正统的学院派作曲家。他的作品根基来自不同流派,如德奥古典音乐、爵士乐、摇滚乐、电子音乐等。他的作品既包括独奏和室内乐,也有大型合奏及管弦乐和音乐剧作品。除"差异/重复"系列外,朗的作品还包含"音乐剧场"系列(Music Theatre series,2003)、"游戏"系列(The Game series,2006)、"单子论"系列(The?Monadologie?series,2007)、"密文"系列(The?Hermetika?series,2008)等。
01吉尔·德勒兹
02伯恩哈德·朗
DW系列诞生于1998年,是朗众多作品系列的先行之作,至今有大约四十部作品。作品灵感来源于三个方面:菲利普·耶克(Philip Jeck)的循环主义(Dem Turntablismus)、德勒兹的阅读以及马丁·阿诺德(Martin Arnold)的电影。在1985年为小提琴和钢琴所作的作品《新舞蹈》(Neuen tanzen)中,朗便已开始取材,并对重复进行处理。"朗在学习作曲的同时也在学习哲学。因此,重复不仅在DW系列作品中使用,而且贯穿作曲家的创作生涯——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不仅在世界首演中,而且在旧作的重复演出中,观众都可以在现场体验到这一点。"
在1998年完成的《DW1》中,朗首次对"差异与重复"概念进行尝试,仅保守地选择了长笛、大提琴和钢琴的室内乐编制。朗在作品之前的序言中称:"这是受乔治·克拉姆(George Crumb)的《三重奏》启发而创作的新系列中的首部作品,这一系列作品的主旨是不断重复之间的差异,所有这些都以记谱的形式表现出来。通过重复表现的形式和微小的主题,不断遗忘和重新发现的显微镜得以聚焦。" 在朗1999年为电声乐器和三声部人声创作的《DW2》中,他将德勒兹的理论综合,并将多种音乐语言熔于一炉,成为朗对于"差异/重复"系列创作的核心思想源。
DW系列的创作对朗而言是一次长期的重复过程,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多重元素融入作品系列中。《DW2》中三种互不相容的声乐风格交织在一起:训练有素的古典歌手、说唱歌手和库尔德歌手。《DW8》在DJ唱盘上加入了管弦乐采样、静电、快速播放光盘时发出的动物呜呜声、突然出现的切割声和钟表摆动的声音。《DW15》中的电子设备与古筝等乐器相映成趣,产生一种由电子设备操纵乐器的错觉。
重复是DW系列的主旨。朗通过重复短小的、稍加改变的段落来制造听众的听觉期待。在DW系列创作的前期,朗在小节线后标记"X5"或"X12"表示这一小节需要重复演奏五次或十二次。而在《DW4》中,朗使用了循环发声器,它将音乐定格,令音乐比演奏者的演奏更为接近"原型"。随着DW系列创作过程的进行,朗的创作思维和技法也逐渐进化到一个新的维度。在《DW7》中,循环发声器将管弦乐的音色变为机械装置的声音,带有金属质感的管弦乐音色模糊了听众的认知。朗如此放大音乐重复中的差异,意在强调德勒兹"差异与重复"中所述的"重复通过内化自身而颠转自身"。
音乐—影像
德勒兹理论并不囿于哲学,而是涵盖了文学、绘画、音乐、电影等各个领域。德勒兹分别在1983年与1985年完成的两卷本电影理论著作《电影I》和《电影II》中划分了"运动—影像"与"时间—影像"两大电影类型,通过对"时间"(历史)观念的探讨,指出历史谱系脉络的走向并加以延伸。这两本著作在法国电影理论界影响颇深,甚至划分出以德勒兹作为分界线的时代标尺。德勒兹称他所书写的并非电影类型的演进史,而是一种电影的类型分别,其核心话题始终与时间有关。德勒兹认为"运动—影像"是时间流逝围绕运动与空间发生的过程,运动主体是其中最重要的线索,空间随主体的运动而发生变化,电影主角可以将几周、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在观众可辨识的时间内展现;而"时间—影像"则是将时间流逝凭其自身呈现,是一种类似纪录片式的、主体被消解的群像电影。
朗吸收了德勒兹关于电影和音乐的概念,将影像纳入DW系列的创作版图之中,同时对时间上的重复进行处理。《DW2》是一幅具有对称特征的三联画,中间有一个板块,即题为"图像/理念"的第四部分。"这是对视觉方面的反思,从一开始就强烈地融入了这部作品的构图中。奥地利电影制作人马丁·阿诺德从老电影中采样档案片段并进行循环剪辑,他是《DW2》中音乐拼贴的源泉。"
《DW2》是音乐表演与多个屏幕上的视频装置融合的艺术形式。1999年,《DW2》在格拉茨首演时现场屏幕上放映黑白色块,伴随着电音和人声逐渐在线条和块状之间重复,也是朗对于不断运动的影像进行思考的证明。朗的首部长篇音乐剧《重复剧场》(Theatre of Repetitions)2003年首演于格拉茨,法国舞蹈家、编舞家泽维尔·勒·罗伊(Xavier Le Roy)将"重复"元素扩展到了视觉层面,让表演者在演奏音乐的同时进行身体重复摆动,这无疑是马丁·阿诺德重复电影剪辑带给朗的灵感,同时也是德勒兹"运动—影像"和"时间—影像"哲学概念在音乐上的映射。
块茎与生成
《DW2》是整个DW系列的"块茎"(rhizome)。"块茎"这一概念来自德勒兹理论中对于思维模式的思考,是1980年德勒兹与加塔利所著的《千高原: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中的"第一原"。"块茎"是水平延伸和纵向发展同时进行的起点,与西方传统哲学思想中"根状"的单一方向生长谱系相区别。"块茎"带来任意变化的可能性,并随着不断发展进行无限的"生成"(become)过程。德勒兹以梅西安的《鸟歌》为例阐述一种"生成—动物"的过程,完成了"音符—声音—自然"的转换。在进程中,音乐是一种生成的形式。生成伴随着框架的打破和新领域的构建,即"解域"和"建域",最终呈现为不断运动的整体。解域是双重的,即音乐在生成过程中被解域,但生成产物自身也被解域,进入"无性别化、去个体化"的崭新生成过程。
《DW 2》更多的是在声音所塑造的无序空间中茁壮成长。而从《DW2》中缓慢的进行,到《DW4》中循环发声器对于器乐音色的重复,再到《DW8》中电子生成的段落中的机械过程,朗认为,重复不仅发生在作品的微观结构中,在宏观层面上也是如此。朗将管弦乐队描述为"制造重复的机器",这是因为声音的主体具有相当大的惯性,总是重复相同的主题元素。
这一点在"单子论"系列中表现得更为明显:朗将众多音乐元素视为一个庞大的样本档案库,并自由使用它们,在后现代背景下对其进行重组,在新的语境中为其开发新的语法。在《DW9》中,朗将现场采样器的经验植入器乐,歌手交替使用分配到不同声道的三个麦克风,在重复的语境中完成个人身份与器乐的消解与融合。朗如此将重复作为一种"姿态",这种猜想深入重复本质,走入时间,是突破沉闷的时间流逝,或许只有在艺术中才能成功。
多重重复与多重差异
纵观整套作品,"差异与重复"概念的运用是多维的:整套作品的创作是建立在差异哲学理论上的、具有差异的重复,并逐渐生成了更大的创作谱系。从"单子论"、"音乐剧场"等创作中都能发现DW系列作品的元素,例如,某一小节会重复演奏,以及同一部分会分别采用乐队、发声器和电子计算机等不同形式来演奏。此处的差异蕴含在作品之中,听众的聆听体验千人千面、不尽相同:有听众为DW系列的作品大声叫好,有听众十分喜爱DW系列中听觉的不确定性,还有听众敏锐地捕捉到朗的细腻处理:"(朗)具有柏林学派的风格,所以听起来完全不像舒尔茨,我喜欢这种逐渐缓慢发展的段落。"
除去作曲家对于不同演出现场的不同安排之外,时间、空间、演出形式,都是其中差异的部分。渐渐地,更为融合的领域在音乐中出现:人声与器乐、电子与爵士、线条与循环、视觉与听觉、运动与静止(法则)。多重重复、多重差异,令人着迷、引人深思。"差异与重复"的理念超越了谱面,也超越了音乐。
以更广阔的目光视之,"重复"本身也是一种重复。古往今来,音乐、建筑、哲学等种种形式,皆处于对广袤世界思考的重复之中。柏格森的"绵延"如此,尼采的"永恒回归"如此,德勒兹亦然。
德勒兹言:"重复并非同一事物乘以倍数,而是次方。高于事物本身的部分,才是重复的本质。"如今,重复不是"总是先穿上衬衫,再穿上裤子,晚上爬上床,早上爬下床,总是这样一脚踩在另一脚前,根本没有预见到会有什么不同",也不是东升西落、潮涨潮息的自然法则。在当下,重复不再机械,它充满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