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形义溯源：从“侵”字看汉字文化的演变
汉字形义溯源：从“侵”字看汉字文化的演变
本文将带领读者深入了解汉字“侵”（骎）的字形演变及其丰富的文化内涵。从甲骨文到现代汉字，通过分析“侵”字的构字理据和造字本义，揭示其从祭祀活动到军事行动，再到日常生活用语的演变过程。
四、“侵”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刚刚谈过了“寝”（寑）字，接着再来谈谈跟“寝”（寑）字有着形同构件的“侵”字。
有个成语叫“略地侵城”，意谓夺取地盘，攻战城池，向敌方进攻。其中“略”的意思是指掠夺，强取；“侵”的意思是指进入敌方境内，越境进犯。那么“侵”字的构字理据是如何表达越境进犯这一基本常用义的呢？先来看看许慎是如何解说的。
《说文解字》卷八人部：“侵，漸進也。从人，又持帚，若埽之進。又，手也。”
许慎解释的大致意思为：“侵”的意思就是渐进。它是一个会意字，其字形由“人”、“帚”、“又”三个构件会合成意。表示人用手持帚就像扫除那样渐进，“又”是手的一种写法。
“侵”字还有一个异体字“骎”，不是从“人”而是从“马”。
《说文解字》卷十馬部：“骎，馬行疾也。从馬，侵省声。诗曰：载骤骎骎。”
从《说文》的解释来看，“侵”是渐进（缓慢推进），“骎”是行疾（走得快），这些构字理据都是依据小篆字形所做的解释。然而，“侵”字的构字理据和造字本义不能依据小篆字形来判定，而是要根据它的甲骨文初文字形加以判识。（参见下图）
“侵”（骎）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侵”字的甲骨文形体从“帚”会意或者以手持帚会意是没有问题的，然而从上图后三个甲骨文字形来看，它的另一个表意构件，既不是从“人”，也不是从“马”，而是从“牛”。当其演变到金文字形的时候，才将“牛”换成了“人”，而保留了从“又”持“帚”的形体结构。具有“人”（亻）旁的说文小篆形体是由金文字形演变而来，再经隶变与楷化之后，即为现代隶书与楷书的单人旁的“侵”字。
既然“侵”字的构字理据和造字本义不能依据小篆字形来判定，而是要根据它的甲骨文初文字形加以判识，那么就要充分重视“帚”、“又”（手）、“牛”这三个表意构件所表示的意义。在“帚”、“又”（手）、“牛”这三个表意构件中，“帚”是不可或缺的，也就至为重要，有些字形在“帚”的侧旁还有一些小点，也需要注意。至于“牛”与“又”（手）两个构件，可以只出现一个，也可以同时出现，可见其表示的是辅助意义。
唐兰认为，“侵”字“自字形言之，当是象以帚拭牛之意，卜辞假借为侵。”（见《甲骨文字诂林》）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将“侵”字说解为“象以帚趋牛之意，卜辞假借为侵伐字。”
唐先生说是“以帚拭牛”（用扫帚为牛打扫卫生），徐先生说是“以帚趋牛”（用扫帚赶牛），这都是在将“帚”认定为扫帚的前提下做作的解释。也许是有的甲骨文字形中“帚”的侧旁的一些小点造成了表示灰尘的误导，容易使人产生“以帚拭牛”或“以帚趋牛”的联想吧，其实那几个小点也许是表示渐进踪迹的意思。
那么，“帚”是什么？拙论此前已经论及，“帚”的造字理据是“托魂树”的象形，“帚”字是以托魂树形象表现巫觋身份的独体象形字。（参见《敝帚自珍——谈“帚”及“帚”字的巫觋意象》一篇）既然如此，那么“侵”字中的“帚”这个表意构件所表达的也就应该是跟祭祀活动有关的意思，而不是跟扫帚有关的意思。
祭祀活动当然会有人的参与，为什么还会有牛呢？固然牛、羊、豕等都可以作为祭品，但显然“侵”字中的“牛”不是表示祭牲的意思。据说中国北方的一些丧礼民俗中都有纸扎的牛、马、车，以及金银财宝、人物等形象物件，其中牛、马、车是作为交通工具送死者精魂到另一个世界的形象表达，通常是女性用牛，男性用马。因此用“牛”或“马”与代表精魂的“帚”会合成意，表示逝者的精魂将从这个世界渐入到另一个世界，即由此界到彼界的渐进之义。这便是会意字“侵”字的构字理据之所在，而《说文解字》将其本义解为“渐进也”也是有道理的，只不过不是从人持帚“若扫之进”罢了。但是渐进之义不应该是“侵”字的造字本义，而只能是它的一种引申义。愚以为“侵”字的造字本义应该是逐渐越界（阴阳之界），不知各位学人以为然否。
由于许慎所处的时代已经是东汉，再加上他无缘见到甲骨文初文，而只能够依据小篆字形来说解字形字义，当时的“帚”字本义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而演化为表示扫帚之义了，故《说文》对“侵”字的解说解较为牵强也是在所难免的。
五、“侵”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综上可知，“侵”字的构字理据当为逝者的精魂将借助牛马等交通工具从此界到彼界，它的造字本义应该含是逐渐越界（阴阳之界），它的直接引申义应该是表示越境进犯。例如：“玁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诗·小雅·六月》）再如：“牧问朝吏曰：'西蜀倾覆，边境见侵，何以御之？’”（《三国志·吴志·钟离牧传》）又如：“秦入侵义渠，得二十五城。”（《资治通鉴·周赧王元年》）
“侵”字由此越境进犯的意思可以产生如下几方面的直接或间接引申义：
其一，表示侵占，夺取。例如：“哀侯侵陉庭之田。”（《左传·桓公二年》）再如：“周瑜自思：吾施妙计，使曹兵片甲不回；诸葛侵了我功！”（《三国志平话》卷中）又如：“奉入之外不侵将士一钱，亦不令他人得侵之。”（清·恽敬《宁都营参将博罗里公墓志铭》）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特指不设钟鼓的进犯。例如：“夏，郑人侵许。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轻曰袭。”（《左传·庄公二十九年》）
二是表示欺凌，逼迫。例如：“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庄子·渔父》）成玄英疏：“事已独擅，自用陵人，谓之贪也。”再如：“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酖而死”（《史记·吕不韦列传》）
三是指行事超出特定的范围、职权或限度。例如：“夫礼，天子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爱其家，过其所爱曰侵。”（《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再如：“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
四是表示冒犯。例如：“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再如：“君既不以求和为是，而书语侵中书，执政固不喜。”（宋·叶适《陈秀伯墓志铭》）又如：“申怒，与妻语相侵。妻含愤而眠。”（清·蒲松龄《聊斋志异·申氏》）
其二，表示侵袭。谓一物进入他物中或他物上。例如：“南方本多毒，北客恒惧侵。”（唐·韩愈《县斋读书》诗）再如：“侵阶暗草秋霜重，遍郭寒山夜月明。”（唐·卢纶《冬夜赠别友人》诗）又如：“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宋·陈与义《巴邱书事》诗）又如：“怕寒侵，拥娇娃，屏护锦芙蓉。”（明·沈仕《玉芙蓉·公子宴归》曲）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侵蚀。逐渐地损坏。例如：“加以风雨稍侵，渐致亏坠。”（《魏书·李崇传》）
二是表示渐进。例如：“年侵腰脚衰，未便阴崖秋。”（唐·杜甫《寄赞上人》诗）再如：“乍识人民异，还悲岁月侵。”（清·顾炎武《赋得老鹤万里心用心字》诗）
三是表示接近，临近。例如：“缆侵堤柳系，幔卷浪花浮。”（唐·杜甫《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诗之二）仇兆鳌注：“侵，迫近也。”再如：“农事未休侵小雪，佛灯初上报黄昏。”（宋·苏轼《是日宿水陆寺寄北山清顺僧》诗之一）又如：“万奴用拳于歪头左耳近下侵咽嗓打讫一拳，倒地身死。”（《元典章·刑部四·戏杀》）
其三，表示背弃。例如：“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史记·张耳陈余列传》）再如：“不侵贞士诺，逾笃故人情。”（清·顾炎武《赠路光禄太平》诗）又如：“与人交不侵然诺。人有婚丧之请，未尝以无为解。有古侠烈丈夫之风。”（清《今世说·德行》）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指荒年。例如：“五谷不升谓之大侵。”（《谷梁传·襄公二十四年》）再如：“五谷不熟谓之大侵。”（《墨子·七患》）
二是指灾荒歉收。例如：“复石岗斗门，浚九乡河渠，年以不侵。”（宋·叶适《沈元诚墓志铭》）
三是表示短小丑陋（读qĭn）。例如：“武安者，貌侵，生贵甚。”（《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裴骃集解引韦昭曰：“侵音寑，短小也。又云丑恶也，刻确也。”
其四，用作副词：渐渐，逐渐。例如：“帝凭怒，侵减龙伯之国使阨，侵小龙伯之民使短。”（《列子·汤问》）再如：“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汉·赵晔《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传》）
根据上面对“侵”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侵”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