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无处不把自己折磨”:浮士德精神与现代企业家
“人类无处不把自己折磨”:浮士德精神与现代企业家
导读:歌德的《浮士德》不仅是文学经典,更是现代企业家精神的镜像。从乔布斯到马斯克,从亚马逊到SpaceX,现代企业家们正在用商业实践演绎着一场充满宏大张力的浮士德式史剧。本文将为您揭示企业家精神中的悖论与辩证关系,以及如何在多重悖论中锻造组织的生命力。
卓越的企业家无不是悖论主义者。他们拥有强大的非理性能量,拥有狂热激情,同时也拥有近乎冷酷的理性;他们是冒险家,同时也是保守主义者;他们拥有罕见的使命精神,同时也是极端的现实主义者;他们是不可救药的乐观派,与普通企业家相比,总能在绝望中看到月蚀的背面,但他们也时常对盲目乐观抱有怀疑与警惕,比普通企业家具有更强烈的忧患意识,甚至恐惧感;他们是秩序主义者,同时又崇尚自由。
他们深谙组织管理的第一性法则是在“欲望与克制”之间寻求动态平衡;他们无不具有强烈的扩张性,但他们也大多在思维品质上拥有难得的收敛性;他们在情绪上大多具有易感性——自我感动与感动他人,但他们也无不是孤独者。
企业家是“困扰经济模型的幽灵”(威廉·鲍默尔),是无法用数字“称重”和衡量的“两极分裂”的人,是那种一旦跨过1%极限就会被称之为“精神病患者”的另类人。
在阅读《在悖论中前进》中的关于企业家精神的这段描述时,不禁让人想到歌德的《浮士德》。这部德国文学巨著探讨了神性与人性、自由与桎梏、正义与邪恶、英雄与魔鬼、冲动与理性、善与恶和罪与罚等永恒主题。书中的主人公浮士德用一生回答着一个永恒的命题:如何在自我实现的历程中定义生命存在的价值?
歌德肖像
“浮士德追问”穿越两个世纪,在21世纪的商业世界中获得了惊人的回响。从乔布斯“Stay hungry,stay foolish”的箴言,到马斯克“将人类变为多行星物种”的狂想,现代企业家们正在用商业实践演绎着一场充满宏大张力的浮士德式史剧:在永不停息的创造中,苦苦追寻人性与商业的本质,在多重悖论中锻造组织的生命力。
永恒的追求:企业家精神的本质是“永不满足”
“停留吧,你多么美啊!”的现代悖论
当浮士德在填海造陆的集体事业中喊出这句致命咒语时,歌德揭示了一个深刻的真理:真正的满足不在于占有某个瞬间,而在于持续创造的过程——“人类无处不把自己折磨”。这恰与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定义的“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形成精神呼应:优秀企业家从不安于现状,他们通过不断打破均衡状态创造新价值。
亚马逊的贝佐斯将这种精神具象化为“Day 1”哲学。在2016年致股东信中,他写道:“Day 2是停滞,接着是无关紧要,接着是痛苦的衰退,最后是死亡。”这种对“满足”的恐惧,驱动亚马逊从在线书店演变为云计算巨头,再到太空探索公司Blue Origin的诞生。正如浮士德在将死时仍凝视着想象中的理想国,伟大企业家始终将目光投向尚未存在的未来。
超越利润的终极目标
当马斯克宣称特斯拉的使命是“加速世界向可持续能源转型”时,他触碰到了浮士德精神的另一维度:商业的终极价值不在于利润本身,而在于对人类进步的贡献。德鲁克(Peter Drucker)曾指出,企业的本质是“创造顾客”而非追逐利润。华为“构建万物互联的智能世界”的愿景,阿里巴巴“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的初心,都在印证着“歌德+熊彼特”式的洞见:当商业目标与人类命运相连时,企业才能获得超越时代的生命力。
行动主义:从理论到实践的飞跃
走出书斋:实践之树常青
浮士德对“灰色理论”的批判,在管理史上不断得到验证。泰勒(Frederick Taylor)的科学管理理论曾将工人视为机械部件,直到霍桑实验揭示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六西格玛的精密流程曾统治制造业,直至硅谷用“快速迭代”证明试错的价值。正如明茨伯格(Henry Mintzberg)批评MBA教育过度理论化,真正的管理智慧永远诞生在实验室与市场一线。
SpaceX的工程师文化完美诠释了这一真理。当传统航天巨头用数年时间论证可行性时,马斯克要求团队“先发射再改进”。“猎鹰1号”前三次发射均告失败,但第四次成功改写了航天史。这种“边做边学”(Learning by Doing)的哲学,正是歌德“生命之树常青”的现代注脚。
敏捷组织的实践智慧
海底捞张勇曾说:“管理学教授做餐饮肯定失败,因为理论无法教会你如何看人。”这家企业将员工自主权发挥到极致——服务员有权给顾客免单,店长能自主决定选址。这种去中心化的组织形态表明:最前沿的实践智慧永远分布在具体场景的行动者身上。
辩证领导力:驾驭悖论的永恒艺术
撕裂与统一的双重灵魂
当浮士德痛呼“两个灵魂居住在我胸中”时,他揭示了企业家的核心困境:既要保持理想主义的纯粹,又要完成现实主义的生存。稻盛和夫用“敬天爱人”的哲学统一了这种分裂——在京瓷创造精密陶瓷技术(敬天)的同时,坚持“以心为本”的管理(爱人)理念。这种二元统一的智慧,让企业能在技术理性与人文关怀间找到平衡。
魔鬼的诱惑与创新的动力
《浮士德》中的“魔鬼”梅菲斯特“作恶成善”的辩证法,在商业史中化作颠覆性创新的催化剂。当乔布斯推出iPhone时,诺基亚高管曾嘲笑“没有键盘的手机荒谬至极”。正是这种“否定精神”推动着产业革命——优步颠覆出租车行业、Airbnb重塑住宿市场,每个破坏者都在扮演当代梅菲斯特的角色。克里斯坦森(Clayton Christensen)的“颠覆式创新”理论揭示:真正的威胁往往来自主流价值体系之外的“魔鬼”。
救赎之路:构建永续成长的组织生态
奋斗者文化的炼金术
当天使唱出“不断努力者值得救赎”时,歌德无意中点破了组织进化的核心密码。华为的“以客户为中心,以奋斗者为本,长期艰苦奋斗”的价值观,本质上是在追问:如何将个人奋斗升华为对客户和社会的群体责任?与此同时,让员工个体的奋斗过程既拥有意义感又拥有自由空间?
关于后一点,华为尚在探索之中,而谷歌则用“20%自由时间”给出了新解——允许工程师用工作日1/5时间研究兴趣项目,Gmail、AdSense等颠覆性产品均诞生于此。谷歌与华为正在进行的研发文化与研发体制的设计与探索,都是试图将浮士德式的个人追求转化为组织创新的“发动机”。
传承与超越的永恒课题
转换为现代公司的金刚组
浮士德最终在“为千万人开拓疆土”的愿景中获得救赎,这为百年企业提供了终极启示。日本金刚组(公元578年创立)历经40代传人而不衰,其秘诀在于将“建造永恒建筑”的工匠精神制度化;西门子跨越工业革命1.0到4.0仍保持活力,得益于将技术创新写入组织基因。这些企业证明:当个人追求升华为制度文明时,组织便能超越个体生命的局限。
在不确定时代重读《浮士德》
经典不朽,经典永流传。在VUCA(易变、不确定、复杂、模糊)时代,歌德的智慧显得愈发珍贵。当传统管理模式在数字化浪潮中趋于解体,当ESG(环境、社会、治理)挑战和重塑商业伦理,现代企业家更需要浮士德式的三重觉醒:
保持永恒的少年气:永不满足的浮士德,在人工智能所掀起的颠覆性技术革命、商业革命、社会革命的新边疆冒险前行。阿特·克莱德说,企业领导人往往潜伏在“地狱般的黑暗处”,因为没有人能够告诉他,走出深渊的出口究竟在哪里。而唯有勇敢探索,勇于尝试,勇毅行动,才能走出黑暗隧道,迎来光明未来。
锻造辩证的认知力:在效率与人性、增长与可持续、全球化与本土化间寻找动态平衡。
构建意义的价值网:将企业嵌入人类文明进步的宏大叙事,让商业成为向善的力量。正如韦伯所言,“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商人何尝不是?拋却了“意义”的商业与商人,就无可避免地异化成为“钱奴”或者“商奴”:金钱动物。
最终,每个企业家都将面对浮士德的终极考验:当某个瞬间看似完美时,是否有勇气打破此刻的圆满,继续向着未知前行?答案或许藏在歌德留给世界的箴言中——“人的尊严在于永恒的创造”。
本文原文来自《在悖论中前进》第一章,作者田涛系著名管理学家、华为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