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本昌,原来这就是他的幸福
游本昌,原来这就是他的幸福
90岁艺术家游本昌发起济公公益基金会,通过艺术回馈社会,认为自己只是感恩之人。游本昌曾出演多部经典戏剧角色,如济公、弘一大师等,对公益事业多年付出。2018年,游本昌创立济公公益基金会,通过戏剧教育帮助乡村孩子发现生活的乐趣。基金会推出“种子计划”,招募热爱表演的学员,进行一年的培训,让他们成为乡村传播戏剧教育的老师。由于戏剧教育的作用,许多乡村孩子在精神上得到解放,展现出不同的可能性。
游本昌在沙发上盘腿坐着,右手轻轻摇着扇子。听人说话时,他垂眉低目;说话时,他会瞪大双眼,似乎集中了全部的精神,花白的长眉微微颤起,每段话总以仰天一笑结束。
当被问及想了解他的公益故事时,游本昌微微皱眉,闭上眼睛反复摇头,良久才说:“我不是公益人士。”他做事,只是感恩,“受国家、受社会、受人民的养育之恩”。
说起自己过去的经历,游本昌最常用的两个词,一个是幸运,一个是幸福。1933年,游本昌出生于江苏泰州。解放前,游本昌在一所职业学校学会计,“但不是我喜欢的事”。解放后,他进入南京文工团,后保送进上海戏剧学院学习,找到了热爱的事业,那是他爱了一辈子的艺术。这一路,幸运都与他做伴。读初中,是靠着私人捐助的慈善助学金;到上海戏剧学院念书,靠的是人民助学金;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央实验话剧院,来到北京。“你说这是多么幸运?这怎么能不感恩?”
游本昌的艺术人生为人所知——放浪形骸的济公,沉潜深修的弘一大师,运筹帷幄的爷叔,都是不可多得的经典形象。然而少有人知的,是他对公益事业的多年付出。2018年,游本昌发起了济公公益基金会,通过艺术公益回馈社会。他并不将自己视为专业人士,而只是在回报,在感恩。
时间回到更早,1985年,《济公》热播的时候,达到“万人空巷”的程度,据说当时社会犯罪率都下降了。1991年,游本昌去西藏演出,当地两个小朋友献上窄窄小小的哈达,跟“济公”爷爷说,《济公》没看够,能不能多拍两集?游本昌受到触动,出资拍摄《济公游记》。《济公游记》的首播,游本昌安排在了少年管教所,他希望这个故事,能感化更多迷茫中的年轻人。
2009年,游本昌卖掉房子(因为“房子也是济公给的”),买下一部与弘一法师相关的剧本,排演话剧,四处义演。他从全国各地招收艺术落榜生加入自己的剧团,给他们更多的演出机会。2015年,他在杭州开办济公学堂,招收热爱表演的普通人,在开班仪式上,宣布为学员免去全部学费。
“发心求正觉,忘己济群生。”游本昌用一生参悟他最重要的那几个角色,而艺术公益,则是他向世界分享感悟的方式。感恩济世,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济公”,最大的愿望。
孩子们要玩起来
今年年初,《繁花》热播,“爷叔”封神。自1985年出演《济公》被全国熟知之后,看似沉寂的游本昌,再次成为“顶流”。出演《繁花》的时候,他已经接近90岁高龄,重新适应与话剧、普通电视剧迥异的制作班底和创作风格。“爷叔”吃了不少苦,但他总是对别人说,“我很幸福啊”。
实际上,从《济公》到《繁花》的路上,游本昌从未真正沉寂过。他一直让自己保持演员的“竞技状态”,“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冠军,但是他要拿到自己最好的名次”。
出演《繁花》时的游本昌已接近90岁高龄 / 《繁花》剧照
游老曾指出,演员的创作、工艺和成品是三位一体的,很多演员不知道这一点,就会糟蹋自己,有些人发胖了,酗酒了,有不良嗜好了,这些都是对这个职业的不尊重。但是好戏总归稀缺。等不到机会的时候,演员还能干什么?游本昌没有一点迟疑:“有很多的路可以实践啊,去演小品节目啊,拍短视频啊。”
86岁时,游本昌就是因为拍抖音小视频,被王家卫的选角团队注意,得到了《繁花》的试镜机会。时间再往前推,1956年分配到中央实验话剧院之后,演了79个小角色的游本昌,依循自己的爱好,钻研几乎无人问津的哑剧艺术,终遇柳暗花明。一把椅子一个人,他可以演11个节目,1984年他凭哑剧《淋浴》登台春晚,被《济公》的导演张戈发现。谈到走红的“运气”,游本昌总是用8个字来总结:“长期积累,偶然得之。”
1984年游本昌凭哑剧《淋浴》登台春晚
戏剧和表演,是游本昌的事业,更是他的生活。艺术塑造了他的精神,他也试图把自己从艺术当中感受到的美与幸福,传递给更多的人——毋宁说,回报给养育了他的人民。
有一次在路上,游本昌看到一个大黑包向前移动。“我说这不是《水漫金山》里的大海龟吗?过去一看,书包底下有一个小孩,戴着一副眼镜。”游本昌后来多次在采访和节目中说起这事:“每个家庭起得最早的是孩子,睡得最晚的是孩子,作业量最大的是孩子,我就想,怎么能让孩子们快乐呢?他们得玩起来。”
“玩起来”,堪称游本昌表演哲学的法门,表演的意义在这里,方法也在这里。有次在节目中,游老指点一个饰演济公的年轻舞蹈演员,他接过后生手里的扇子示范济公的步法,跟年轻人说要“玩起来”,“心灵解放到什么程度,济公就活到什么程度”。
2007年,机缘巧合,他认识了史家小学的校长,向后者建议学校里应该开展“快乐教育”。两人一拍即合,此后,游本昌每周都会去一次学校,给孩子们上戏剧表演课。
2007年,游本昌每周都会去学校给孩子们上戏剧表演课 / 受访者供图
“在游戏中学会戏剧表演,在表演中了解人生,在表演中展示自己,解放自己,相互之间沟通交流,表达自己。”
一段时间之后,游本昌发现,有些孩子起了变化。“过去怕见生人的,现在不怵了。”游本昌感受到了通过戏剧做教育的意义。
想象力的魔法
游本昌最初在史家小学实践的“快乐教育”,成为“戏剧美育”的种子。游本昌家里的客厅,挂着一幅茗山长老赠予他的书法作品:“以文艺化导人心。”这也是济公公益基金会的宗旨。
这幅正反念都说得通的字,是游本昌济世的抱负,也是济公公益基金会做事的理念,更是志愿者回馈社会的方法。基金会成立后,日常工作交给女儿游思涵和经纪人王明礼打理。去年,游本昌和女儿游思涵共同发起了“种子计划”,从全国招募热爱表演的学员,年龄不限,性别不限,对他们进行一年的培训,让他们成为能够去乡村传播戏剧教育的老师。
“他们代替我做。”游本昌说。
一枚合格的种子,首先要有济世为公的思想。“‘公’字怎么写?一个八,一个私。周朝有井田制,八户人家同养公田。集体不是排斥个人,是个人有好处了,把这些好处集合到一块,变成共同体。集体包括你自己,为人民服务,其实是人民相互服务。”
戏剧被游本昌视为一种成本最低的教育方式,“它不需要投资,买乐器,买画布、画架、颜料,甚至连纸张都不需要,随便拿起你身边任何一样东西,孩子们就能感受到戏剧的乐趣”。
游本昌突然合上了手里的折扇,问道:“这是什么?”“扇子。”他右手握住扇子前端,左手握住扇子后端,把扇柄抵住肩窝,眼神里透出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坚定和杀气:“这是什么?”“成了机枪。”他把扇子凑近嘴边,手指在扇柄上翻飞。我回答:“这是笛子。”他又高举起扇子,似积蓄向下劈砍的力,怒目而视:“这又是什么?”“刺刀!”游本昌笑了。短暂时间里迅速切换种种身份的老演员,就像脱下了变身的魔术袍,重新回到那个轻轻摇扇、微笑和蔼的老人,他一字一顿地道出真谛:“想象力。”
游本昌将戏剧视为一种成本最低的教育方式 / 图源:@济公爷爷·游本昌
戏剧是对孩子们想象力的开发,是让孩子们发现生活变得好玩的魔法。很多孩子在戏剧美育中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一个特别不爱学语文的男孩在上过戏剧课之后,写了一小段作文:“看这车水马龙的教室,有人笑,有人讲话,有人看窗外的世界。看了第一眼,有人在讲话,看了第二眼,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睡觉,有些交头接耳,有些打闹,有些画画,有些看书,老师呢?老师在讲台之下,尽显孤独。”
孩子对世界的感受被打开了。游思涵把这段话给基金会的宣传大使、游本昌的“良师益友”胡歌看。胡歌告诉她,自己小时候也是一个沉默寡言、封闭内心的小孩,是戏剧改变了他。
游本昌与胡歌在《繁花》中的互动戏份 / 《繁花》剧照
游思涵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她在北京的重点学校读书,“但是可能就是整体的教育环境如此,当时的老师很不注重孩子的心理健康”。在她的印象里,当时的老师会揪着孩子的耳朵把他从最后一排揪到第一排,发作业的时候把作业本从讲台扔到学生桌子上。
对当地老师进行戏剧教育方法培训,每次大约三天时间,这个过程往往也会帮助老师们照见自己的内心。他们发现,自己有时候对孩子们不太耐心,太过看重学生成绩,只注重学习好的学生而忽视了那些成绩不太好的孩子……
这个时候,游思涵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有意义:“虽然我改变不了历史,但是我可以让现在的老师看到,他们有机会改变自己,也就证明孩子们有机会获得不一样的教育。”
另一种可能
“戏剧教育七步法”是王明礼研制的一套课程,它简明好懂,能够让一个从没接触过戏剧的教师很快明白该怎样培养孩子的戏剧表现力和创造力。对一个希望创造更广泛影响力和可持续发展的公益项目来说,培训方法一定要有可复制性,因此方法论必须清晰可行。
课程的前四个步骤都是“元素练习”,分别是:当众孤独,让孩子们独自站到众人面前;123木头人游戏,通过让孩子们听口令“定住”,为接下来的肢体控制训练做准备;变,让孩子变成一朵花、变成一只小猫,进一步打开;“还能是什么”,来自游本昌提出的想象力训练,譬如说手里拿起一个矿泉水瓶,那么它还能是什么?这个步骤不仅能进一步打开孩子们的想象力,而且也能解决道具的问题,孩子们身边事物都可成为打开戏剧之门的钥匙,这满足了物质条件有限的乡村小学的现实需要。
到第五步开始,就进入比较整合的应用阶段。第五步是分组表演不同的成语故事,很多成语典故里有情节、有人物、有环境,孩子们选择自己的角色,不仅可以演人,动物植物甚至船都可以拿来表演。第六步是分组表演相同的成语故事,这个过程是借助同一个故事,让孩子们看到不同的人会对同一个故事有不一样的理解和呈现方式。第七步是词语编创,孩子们随机抽取三个词语,用这三个词编出一个故事,再排演出来。
孩子通过“戏剧教育七步法”培养表现力和创造力 / 受访者供图
王明礼纠正了一个常见的误区,就是把戏剧教育跟表演混为一谈。“表演只是戏剧教育的其中一个方面,真正对乡村教育有益的,是通过戏剧来帮助老师教学。”传统的教育方式更多地聚焦于“标准”,这种量化的评价体系对人的心理层面来说是失灵的。“你要怎么给一个孩子的心理打分呢?如果你要有这个打分,就是在给孩子贴标签。”
很多孩子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固定的框架里,用游本昌的话来说,就是他们不快乐,没有“玩起来”。戏剧教育的作用就是解放孩子的心灵,激发孩子们表达平时无法宣泄甚至感觉不到的内心感受。对王明礼来说,戏剧教育并不是培养会表演的孩子,而是把戏剧作为手段,帮助老师和学生沟通,解放孩子的内心。这也是为什么王明礼觉得,派专业老师去乡村上课效果不佳。因为在支教模式下,老师和孩子的连接是短期的,这不仅会影响教育的效果,甚至有时候会给孩子们带来伤害。“有的孩子会直接跟老师说,反正你会走,你干吗要来?”
游本昌戏剧教育的老师与学生 / 受访者供图
培训乡村当地的老师,为他们的教学注入戏剧的思维,则是对乡村教育师生互动的一种改革,这种变化会更持久,润物细无声。最后的成果,是当地教师能够做到带领孩子们自编自导自演一台戏。走上台,对孩子们的意义很不一样。河南嵩县曾经是国家级贫困县,县里的板庙小学全校只有13个学生。“有个小女孩一到三年级就没发过言,每天走两小时山路来上学,但最后成果展示时,这孩子上舞台演了6个角色,台下教育局的人、来观摩的学生老师,看了都在哭,不是因为这个戏感人。”王明礼相信,人们的感动,是因为看到戏剧打开了乡村孩子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因“济公”而相聚
在游思涵的表演工作室,见到了少含和玉蝉。她们是去年济公公益基金会“种子计划”的参与者,今年都留在了基金会,成为了正式员工。她们都称呼游本昌“爷爷”。少含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某次她到爷爷家里吃饭。那天游本昌刚刚结束了一项与他过去的拍戏经验截然不同的新工作,需要用AI来捕捉和收集他的表情。大家都觉得那天游老很累,因为吃饭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吃完饭,游本昌突然开始回忆自己当天的拍摄,他感叹自己学到了新的东西,并且意识到自己应该与时俱进,少含这时候意识到:“其实爷爷不说话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复盘自己的工作,他对自己的工作真的非常认真。”
游本昌常常说一句话,要爱艺术,而不去爱艺术中的“我”。对事业的赤诚与热爱,正在影响每一个参与艺术公益的人。在参加种子班之前,玉蝉是一个昆曲和越剧演员。过去随团演出的时候,她经常会思考“价值”的问题:“我的头套和戏服都是自费(做的),我花费了那么多金钱和精力,我们那么多团员一起去做这件事情,但是很多时候可能台下只坐了很少的观众,那么我做这个事情到底有没有价值呢?”直到后来,有次她穿上戏服,有个小孩跟在她身后想要合影,她第一次感受到“传承”的意义。后来陈丽君走红,越剧出圈,玉蝉发现剧团再去招募学员和观众的时候,年轻人变多了。这让她想起“文艺化导人心”,她的理解是,这个“化”和“导”有时候不是靠一个人去完成的,还需要时间,需要坚持的人,有时候也需要机缘。
种子班的“毕业大戏”是《伏生护书》,后来他们把这出剧目带到了各个乡村小学。去年,北京桂馨慈善基金会联合浙江济公公益基金会在北京举办了一场戏剧主题的美育展演公益活动,来自河南省汝阳县三屯镇中心小学的孩子们表演了儿童版《伏生护书》。王明礼回忆,“没有人相信那些孩子是第一次上舞台,带队的老师23年没有走出过乡村,但是他们带来了一场特别令人动容的演出”。
浙江济公公益基金会公演版的《伏生护书》现场 / 图源:UA城市书院
在教育学里有一句特别著名的话:“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片云推动另一片云。”这句话也能概括艺术公益的价值,他们被“济公”的故事推动着走到一起,又推动更多的人感受艺术和美。少含说,她有一个愿望,她是黑龙江人,希望能把自己在基金会学到的东西带回家乡。云游四海的“济公”还会走得更远,未来在松花江畔,也会有其足迹。
本文原文来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