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里的成语：万物皆备于我
《孟子》里的成语：万物皆备于我
“万物皆备于我”是孟子思想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常被误解为主观唯心主义。实际上，这一命题蕴含着深刻的天人关系和物我关系的思考，体现了孟子对人类认知和精神境界的深刻洞察。
经典原文
《孟子·尽心上》第4章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成语讲解
从孟子离开邹鲁故地走向政治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已然成为用一己之力迎战千万人的大丈夫。“万物皆备于我”是他的自信，也是中华民族坚强不屈精神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万物皆备于我”的“物”，不仅指物质世界中“我”之外的万物，还包括了万物之间的种种因果、联系、变化等。简而言之，“万物”的范畴囊括了“万事”。“于”表示被动。“我”的甲骨文字形是一把刃部有齿的大斧，这类斧多用于刑杀或肢解牲畜，随后其意义逐渐演变为“取戈自持”，最终成了指代自身的人称代词。作为成语的“万物皆备于我”即“万事万物都为我所具备，世上的一切完全为我所持有”，常用来形容人不再受到物我局限，在精神上获得了完满与自由。例如王蒙《我爱喝稀粥》一文写道：
腊八粥兼收并蓄，来者不拒……熬制时已是满室的温暖芬芳，入口时则生天下粮食干果尽入吾粥，万物皆备于我之乐，喝下去舒舒服服、顺顺当当、饱饱满满，真能启发一点重农爱农思农之心。
孟子“万物皆备于我”一语因过于豪迈而常被误解。许多人认为，孟子是在宣扬人类对万物的绝对支配权。以现代视角审视，人作为世界的一部分，怎么可能独自占有世界万物呢？“万物皆备于我”由此被批评为狂妄的自我中心主义。这是一种思想误读，其根源在于缺乏对先秦儒家尤其是思孟学派的“天人关系”和“物我关系”的认识。
一般来说，“天人关系”即人类与世界的关系，它涉及宇宙生成、世界本质以及价值来源等多方面问题。“物我关系”是缩小版的“天人关系”，比起整个人类，它更侧重认识主体本身。
先来看天人关系。天是一个复杂概念，它涵盖了万物及其本源。孔子感慨：“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天虽然不能言语，但能以实存表达自身。人是万物中的一份子，自然也无法割裂与天的联系，天人之间存在内在的辩证统一。因此，先秦儒家学说中既有“天人相分”的观点，也有“天人合一”的看法。一方面，在探讨宏观的历史演变与自然法则时，儒家主张顺应“天道”，敬畏“天命”；另一方面，在应对具体的人事变迁和环境变化上，他们又主张以人为本，积极利用天的规律为人类服务。此外，儒家还将天视为既具阻碍性又具榜样性的存在——当人们改造外在环境的努力遭受挫折时，他们往往把失败归于命运的不可抗拒。但即便这样，儒家依旧倡导人类效仿天的刚健进取、自强不息，把天的德性转换为人类主动进步的力量。
天与人之间复杂多样的关系，迫使孟子进一步探索天人之际的奥秘。为了解释天对人的双重影响，孟子引入了“诚”与“性”两个概念。这两个概念也帮助孟子更明白地阐述了“物”“我”之间的关系。
“诚”在现代汉语中一般指诚信、诚实，即对人说实话、做实事，是一种道德品质。然而《孟子》和《中庸》把“诚”从人间拔高到了宇宙层面，认为“诚”是一种“天道”，是天的德性，是天地自然的一种法则规律。这种至高无上的“诚”体现在万物都已然如实地呈现其本当呈现的面貌，按规律达到了实然的结果。关于“性”，《中庸》开篇一句“天命之谓性”便已清晰地阐明，“性”是天赋予万物的规定性。就具体事物而言，它是某物区别于其他事物的本质，是它内在的应然。
宋刻本《晦庵中庸章句》书影
作为天道的“诚”直接表现为“真实”。人生于天地之间，其存在本来就是一种真实，但人的认知不一定能如实反映世界的本来面目。受生活环境影响，人的认知范围有限，世界却宏大无垠，所以认知出错在所难免。有人谦逊好学，他的错误认知就容易被纠正。有人狂妄自大，认知就会越来越偏离事物原本的样子。还有人沉迷于物质享受，逐步丧失思考能力，最终思维被物欲淹没，浑浑噩噩，忘记了自己的本性。
因此孟子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孟子·离娄上》）天的任务和德性是如实地呈现万物，人的任务和德性是向天看齐，努力去把握天赋予人类的本质，进而探索万事万物的本质。
搞清楚天人关系后，物我关系也就清晰起来。在孟子看来，人想把握万事万物的本质并不困难。事物之间虽然在表象上存在差异，但在“诚”这一点上都是共通的。万事万物只要存在，就必然要呈现出它背后的本然之理。这就是“诚”的过程。在天的统摄下，万物的“诚”与人的“诚”在一定程度上是相通的。人若能“反身而诚”，先搞明白自己身上的“性”和“诚”，那么理解万物的本质就非常轻松了。
于是孟子又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能竭尽全力推己及人，行忠恕之道，自然就能明白自己的本性，从而客观真实地认知自身，达到“诚”的境界，进而强化与天地万物的联系，甚至知晓其本质——这不就是“万物皆备于我”吗？“万物皆备于我”所追求的并非占有和支配，它背后的逻辑是让人类的主观思维规律与客观世界的自然规律相互契合，让主观的认知内容与客观存在着的认知对象保持一致。只有这样，人类的认知才能无误，所做出的决定才具备可靠性。
孟子“万物皆备于我”这一思想，对人的精神气质培养有重大作用。既然某人能通过“诚”接触到万事万物的本质，继而客观深入地认知世界，那么，还有什么物欲能诱惑到他呢？还有什么强权能恐吓到他呢？他不为功名利禄所诱惑，不为手段计谋所欺骗，只遵循内心中的“诚”，自然就能风骨铮铮，成为真正的大丈夫。
文化拓展
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常被后人误解为主观唯心主义。其实，孟子虽说万事万物都在我心中，但他并不否认客观事物的存在。“万物皆备于我”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气质的体现。
主观唯心主义认为，人类的主观精神，即自身的“感觉”“经验”“心”等是唯一的实在，是第一性的；世界是人主观意识派生出的产物，是第二性的。最典型的主观唯心主义者是英国的贝克莱（1685—1753），他提出“物是观念的集合”“存在即被感知”等命题，夸大了意识和感觉的作用，完全否定了感觉经验的客观来源以及物质的客观存在。
明代思想家王阳明（1472—1529）的“心外无物”思想与“存在即被感知”有相似处。《传习录》记载，王阳明在南镇时，曾有人指着长在岩石中的花树诘问：“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王阳明的回应侧重感知，和贝克莱的观点十分接近，因此他的“岩中花树”论述也被一些学者归为主观唯心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