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雨，是苦楚的雨——蒋捷《虞美人·听雨》赏析
今夜的雨，是苦楚的雨——蒋捷《虞美人·听雨》赏析
自古以来，写听雨的诗文真不少，诗比如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万俟咏的《长相思·雨》、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文如初国卿的《听雨》、季羡林的《听雨》、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就我个人而言，文我喜欢余光中的，诗我喜欢蒋捷的。且来看蒋捷的这首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词写三个人生阶段，三种不同遭遇，三种不同心境，从少年的轻狂，到壮年的漂泊，再到老年的凄苦，寄托了多少红尘无奈？打动了多少落寞的心？但这种酸楚如果只是在个体层面的感受，它虽隽永，却还缺少永恒的意义。它的深刻性还在于，诗人是将个体之悲融入了家国之殇（蒋捷在南宋末年考中进士，元朝统治中原后，他要么羁旅江湖，要么隐居竹山，却誓不出仕，结果无计营生，生活非常困顿)。生活的艰难和精神上的痛苦，时时折磨着他的余生，所以本词的感情非常深沉、真挚。这是一个遭遇了国破家亡的流浪者的悲歌。所以，它有着永恒的意义，能时时给后世以警醒。
喜欢这首词的人很多，所以赏析这首词的人也多，那么，我也不用重复太多前人的理解了，就抓个'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长滴到天明'来说说我的感受吧！
苏轼有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蒋捷此句'悲欢离合总无情'就化自此处，但两位诗人写作的心境显然不同，苏轼虽有人生无奈之感，但他是乐观的，在他的词中充满了希望和渴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蒋捷不同，他已对人生不抱希望，不仅是无奈，更是无助，无力感定使他万事皆懒。回想过去，他的悲欢离合何其多？但这无情的不是他，而是'悲欢离合'这些事，过去的欢乐不能由他的意愿留住，后来的不幸也不由他的意愿不发生，命运这东西是最捉弄人的。物事无情，人却有情，当然这情都是痛苦之情，或许他想忘掉，但总是忘不掉的。他岂能是无情之人，若是无情，又怎能常常记起往昔？若是无情，又岂能为情所困？甚至可以说，若是无情，他又怎会常怀家国之殇而不愿出仕元朝？
他终究是有情之人，甚至是多情之人，既不能做到如道家那般的'太上忘情'，也不能做到佛家那般的'四大皆空'，所以现在纵使在僧庐之下，也还是被“悲欢离合”困挠，也才会长夜难眠，'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任'两句，也是用典，化用了温庭筠的《更漏子（玉炉香）》之句：'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也可以说温的诗意正是蒋的诗意的形象化和具体化，温是如此心境，蒋又何尝不是？彻夜难眠，多有苦思，但终不得遣，终不成梦，做不到如陆游那般'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只好在现实中蹉磨，听着声声夜雨，落于瓦上，坠于檐前，落到阶前，时疏时密，时缓时急，最后化为点点滴滴，直到了天明也不休歇。李清照写雨，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也正是蒋捷今夜的写照。点点滴滴，都是心绪，人生的苦愁，总也无法被雨打风吹去。
词中'一任'一个词，看似洒脱，似乎能够放下，随性自若，可他又怎能做到？那会不会是他已经被艰难苦恨折磨得麻木，变得无动于衷了呢？也不可能。纵是麻木，今夜的雨，不也挑动了他的神思，让他回想了整个人生了么？这雨声里的苦楚，又怎能不刺激他的心肠。何况他本有一颗敏感的心灵？这雨，怎能不点点滴滴，撞击他的心房？只是，他无法躲避，也无法反抗，更无法消除。所以'一任'真是无奈、无助、无力，但也只是看似放弃挣扎了，内心的那份执着，又何曾放下？
今夜，诗人定是要把这一生的'悲欢离合'细细咀嚼的，那里面的欢乐终究太淡薄，点点的甜，调和不了苦、辣、辛、酸、咸，把这些滋味嚼在一起，只会更加难以承受。也正是这份感觉，时时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的思维不得不与外界的雨声同频，纷乱，集中，反复，低落，叠起，消沉，激荡，不一而足。
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说：'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至于因为虚度年华而痛悔，也不至于因为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愧。'当然，人生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们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可问题在于，当个体的奋争终究输给了残酷的现实的时候，能保持这种积极性的可能性实在是大低了，那需要无限旺盛的生命力，虚构的保尔·柯乘金能做到，真实的人物却难以做到。中国漫漫数千年历史文化当中，失意之人很多，但像陶渊明那样能够自放，像苏轼那样能够自适的人终究太少了。蒋捷无法像他们那样超脱，也是很正常的。他的虚度年华，不是本身原因造成的，他的碌碌无为，也是外界导致的。但一个有抱负的人，又怎能甘心虚度年华、碌碌无为呢？他的悲剧在于，国没了，家也没了。这是反抗不了的。所以悲欢也好，离合也罢，到了人生之暮，既然放方不下，那就继续纠缠，在每一个能触动心绪的情景中，带给他一次又一次深沉的苦楚，就像今夜，长彻的雨声，他躲避不了，那就只能彻夜地听着，让思绪又一次漫延，人生的苦楚再次浸染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