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日本与荷兰交流史中「礼物的流动」
近世日本与荷兰交流史中「礼物的流动」
荷兰和江户幕府之间的关系除了必要的参府仪式和外交秩序问题，其实还通过“礼物的流动”的形式维持着：荷兰人进献各种日本所没有的奇珍异宝，以此索取贸易恩惠，幕府也得以通过这些礼品来巩固“御威光”。通过读Michael Laver的研究《The Dutch East India Company in Early Modern Japan：Gift Giving and Diplomacy 》，发现就梳理兰馆日记所见的礼物清单而言是特别有研究价值的，也同样读来有趣的。
荷兰人是从进入日本贸易以后，慢慢就送礼问题入乡随俗的。在日本，送礼可以说是日常化的人际关系往来，荷兰人很快学会了这种人情关系。见面送个礼，几乎已经是荷兰人跟长崎奉行及长崎其他日方相关者交流时的习惯了。日光东照宫的枝形灯台，见证的还是滨田弥兵卫事件中奴易兹到日本谢罪时的幕府御威光，以及东照宫的“庄严化”。两百多年间，荷兰人送的各种器物与动物数不胜数。从铜马车到消防装具（明历大火后），从枝形灯台到天文望远镜，还有让将军感到爱不释手的银制船模。在动物方面，有如骆驼、大象、鸵鸟、非洲野驴、天堂鸟、火鸡、波斯马这些动物（有没有想到《樱与兽》）。以1734年的礼物为例，主要礼品包括一辆铜马车、一块金怀表、一个时钟、三把小提琴、一盏枝形吊灯、两门野战炮、两幅画、一只金钱豹和七只火鸡。两百多年间幕府接受的如此多的奇珍异物，简直可以填满今天的东京国立博物馆主馆和上野动物园了。作者指出，这些奇珍异宝既是荷兰人对将军臣服进献方物的象征，也有为了寻求贸易恩惠的目的，因为德川吉宗接受马车的马但是拒绝马车就有着拒绝荷兰人进献奢华物以要求更多铜料出口目的的考量。作者结合类似罗纳德·托比的思路，认为这些礼物同样也是德川幕府的外交秩序秀：例如，展示异国动物不仅能让江户的大名们感到惊奇和壮观，还成为了德川幕府权力的生物标志，巩固御威光。在河添房江的唐物研究中，唐物具有威信财性质，从荷兰来的“唐物”（此处唐为泛指异国的“カラ”）也具有这种功能。荷兰人因为送的镜子太多，所以后面不得不在镜子上加各种花纹、装饰，因为将军需要与众不同的礼物，不能敷衍对待。据“出岛三学者”之一的德意志人医生坎普尔法记载，稻叶美浓守正成因为荷兰人没按照约定给他灯笼（可能是准备进献将军的），跟荷兰人一度结仇，让长崎奉行（其亲信）故意为难荷兰人，直到荷兰人最终满足了他所有需求，可见当时的荷兰工艺品之威信财力不亚于日宋贸易之时的唐物。
还有一些经过长崎奉行或幕臣中介的进物也很有意思，比如有两幅描绘英荷战争海战的油画，长崎奉行说将军可能满意，但又拒绝。出岛荷兰首席商人认为这是长崎奉行自己想昧下借花献佛，但长崎奉行的理由是这些画作“描绘了非常悲伤的场景，以及沉没和燃烧的船只。这些场景如果展示给像将军这样平静的人，一定会让他非常不安”。因此，英荷战争的具体图景，其实是能够被当时的长崎奉行清楚通过油画认识到的。除了“荷兰风说书”的情报，还有这种最直观的视觉体验。本书主要是说近世荷兰东印度公司与日本之间的“礼物流动”，但其实英国人时不时在场。德川秀忠赠予英国国王的盔甲至今保存在伦敦塔，可以说是日英互相赠礼的开始。在1813年，荷兰人给将军送了一头大象。但是当时巴达维亚一度被英国占领，大象其实是英国人送的。在此之前，还爆发了英国船进长崎试图劫持荷兰出岛商馆成员、引发长崎海防体系响应的事情。荷兰人则一直隐瞒这一事实，坚称是自己送的，因为巴达维亚被占领的事实会影响幕府对荷兰人的判断——在此之前，荷兰东印度公司一直通过有利于自己的荷兰风说书向幕府传递情报，例如笔者之前提到的1673年英国东印度公司“Return”号入港长崎事件，荷兰人故意透露有利于自己的情报（英荷战争，荷兰人控制了长崎到巴达维亚航路内其他英国船），目的就是想让幕府拒绝英国的通商请求。
荷兰人的饮食也是幕藩不断索取的，主要包括每年都运送的葡萄酒、每年被索取的黄油和奶酪、熏肉和腌肉，以及杏仁。家光曾经要求荷兰人给新鲜坚果，不要陈年的，背后似乎有一种怀疑荷兰人清货给陈年坚果的感觉。这些西洋饮食在当时物以稀为贵，荷兰人为了贸易，可谓有求必应，抱着的是一种“舍小财赚大钱”的思路。因此，在佩里来航时，全日本能吃到正统西餐的地方只有长崎。这些饮食在荷兰人看来也许是日常的，但是在日本，这些同样是具有“威信”意义的。除了餐饮，还有服务业。出岛的外科医生们，还会被要求为日本人的动物看病（诸如猴子、狗、猫头鹰），这些服务同样是“礼物”的一部分，而荷兰人“乐意效劳”。
1853年的佩里来航并非美国人第一次靠岸日本的港口，美国人也并非不了解日本。在这之前，美国人已经两次到长崎，一次是被荷兰人租用船只（1798），一次是擅自入港请求贸易并进献包括稀奇动物在内的礼物（1803），都是在拿破仑战争前，荷兰东印度公司解体的时期，而与荷兰有贸易关系的美国人获得了这两次机会。佩里的礼物包括蒸汽时代的机械、电报机，农业机械，以及“象征着美国狂野的西部”的威士忌、白兰地和枪械。作者认为，荷兰的贸易传统可以说是西洋各国跟日本打交道唯一能参考的，因此佩里来航的丰富赠礼选择可以说是参考过荷兰前例的，但是这种连续性的存在也许还是值得商榷的，毕竟赠送外交礼物不仅仅是荷兰和日本的经验，还是西洋各国在东亚和东南亚活动已久的共通经验。并且，佩里送礼的意图不同于荷兰，更像同样要求开放贸易通商的马戛尔尼。不过，佩里来航以后，近世日本仅仅靠“礼物的流动”维持自由贸易传统的时代，也就此退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