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院士,大道必行:李丰楙的道教之路与未来展望
道士院士,大道必行:李丰楙的道教之路与未来展望
道教与台湾的生活息息相关,在现代社会中却显得陌生。李丰楙从文学领域意外踏入道教研究,最终成为一名道士院士。在获得院士资格之前,他曾感到迷茫,但这份殊荣让他更加坚定,自己走过的道路并非旁门左道,而是生命中注定的必然之路。
来自鸾书的提点:一位道士院士的诞生
2022 年的年初,这是一个中央研究院院士资格公布颁发的日子。此时的李丰楙并未在会场等候资格审查的宣布,而是与一群研究者来到了北港武德宫研究当地的扶鸾信仰。
在正殿内肃穆的氛围下,一群人围着鸾生(指在扶鸾仪式中执笔书写神谕的人,通常被认为能够通灵,传达神明的指示)问事,圣俗之间的界线,彷佛随着人群攒动而不那么分明。当下,有人向李丰楙提建议道:“要不要你也来问事?”李丰楙迟疑了一会,但想到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向与中研院院士一事,便脱口而出:“好!”
在众人的关注下,李丰楙向主神赵公明,也是人们俗称的“武财公”、“玄坛元帅”问道:“我一直以来的研究主题,有关道教理论与信仰的方向是否正确?”鸾生手执葫芦桃笔,在白纸上依序写下“导正歪风术成典,道术行云流水转。不息勤行师徒收,吾敬专攻心诚礼。”
正当众人们纷纷议论时,李丰楙此时接到了来自会场工作人员的电话,电话那头激动地说:“教授,恭喜您,获得中研院院士的资格了!”
“其实,在获得院士资格前,无论是口试委员对提出的担忧,以及同事间的旁门左道评论,说不感到自我怀疑或困顿,是不可能的。”然而,在得知获奖的当下,这一切都化作虚无,他心想:“这份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资格,就是对学术研究与道教的肯定,也是能驳斥他人疑虑的无疑事实。”
大道超然:投笔从“道”
李丰楙在成为院士的那瞬间,他深知自己一路走来的研究坚持,始终是对的方向。他实际踏访道教场域,于田野调查中记录仪式,让学术不再仅限于象牙塔中。(图片来源于李丰楙)
李丰楙在 75 岁那年获得中央研究院院士资格殊荣,不禁笑道:“一般来说,院士资格平均大多落在 5、60 岁左右,我直到 75 岁才获得,其实是一件很晚的事情。”
台湾是一个多元民族的社会,在每个时期的移民过程中,不同族群与文化的迁入,都为这座岛屿带来丰富的宗教与信仰风貌,从原住民、荷兰、西班牙,到清代、日治与民国以降,宗教如雨后春笋般在这片土地上萌发。
然而,在现代社会的理念下,宗教与心灵的教育并不受到重视,造就了相对极端的宗教陌生化,人们对于宗教之于生活与文化是有疏离感的。李丰楙对此感慨说:“台湾民间宗教兴盛,但多数的人们却对背后的文化习俗、缘故、内涵并不了解,甚至常以迷信的观念来看待。但其实宗教某种程度上,有丰富的历史与人文,具有‘宏大’的宽广视角,能带领我们超越生死的苦难。”
云林口湖乡出身的李丰楙,自幼就浸淫在满是宗教仪式与信仰的环境中,各类传统习俗对他而言如数家珍,而当地知名的牵水(车藏)仪式,更是有着丰富的道教色彩与悲悯仪式的文化传承。不过起初李丰楙最有兴趣的人生志向是写作,在年轻时期,他便以笔名“李弦”创作新诗、散文,多次荣获文学奖等殊荣,也曾一度梦想自己会走上文学的道路。
李丰楙(左一)原本想在文学创作上前进,但因老师王梦鸥(左二)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图片来源于李丰楙)
在大学时期的李丰楙,除了对文学有兴趣外,也对气功、拳术等内容深感兴趣,时常在校园的一角练习打拳。“大学时期我从文学转向佛教研究,王梦鸥老师看到我喜爱这些内容,一句:‘研究佛教的人太多了,但研究中国道教的人却很少,你不妨从这个方向下手?’这句话 180 度改变了我未来的学术研究方向。”虽然过程中遭受到不少的质疑,李丰楙仍在众多的批评声中踽踽前行,专注投入在道法之中。
从象牙塔走入鲜活的道教国度
另一方面,李丰楙特别感念已经过世的施舟人教授(Kristofer Marinus Schipper),李丰楙认为自己之所以能从学术研究走向务实的田野调查,深受这位正式授箓(接纳入本派弟子)于正一派、且被世人称为欧洲三大汉学家之一的前辈提点。
当时施舟人来台讲学,他看到台湾活跃的宗教活动,不禁赞叹道:“这是一个活着的道教国度(Living Taoism)!”过往施舟人在研究道教时,与学术界一样会从道藏入手,但他敏锐地发现光研究文字上的道藏是不够的,有许多的细节与鲜活的生命力,得从实际的田野着手,于是他对李丰楙说:“你人在台湾,也会读道藏,但为什么你还要把自己关在研究室、还是不知道仪式怎么做啊?”这句话如雷般点醒了李丰楙,也让他意识到步入生活中的道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李丰楙也因此开始前后三次于不同的道教派别拜师。最终他除了是一名学者外,也成为一名道士。他对此有感而发地表示:“我们不能成为一位活在象牙塔内的学者。”
李丰楙(右)先后拜师成为道士,左为拜道教全真派龙门宗传人王正志先生为师的合影照。(图片来源于李丰楙)
在成为道士后,这个独特的身份视角,果真带领他走入了不同的学术视野,也让他走出象牙塔外的世界,不再带着想象的滤镜研究道教文化。他还记得,第一次在台北松山慈祐宫的道场研究时,听到现场道士吟诵的道曲与动作中,有着源自宋代的“步虚(道教的修行仪式或步伐,后来引申为诗歌中的体裁)”,从文辞腔调的“步虚词”、“步虚声”到“步虚韵”,都是过往岁月到今日一直存在的活化石,但这是在学术研究中难以理解,或亲身感受到的实际体悟。
李丰楙接着说道:“在《西游记》中‘动土修造……杀唐僧三众来谢土’,这当中的动土与谢土,都是在现今的道教仪式中仍存在的做法,与盖房子的破土仪式,还有三牲祭祀息息相关。而在《礼记》中,对三牲的称呼乃是‘刚鬣、柔毛、翰音’,其中又说‘非杀生,乃牲牷也’,这当中的‘牲牷’是指以祭祀目的的祭品,后来延伸为‘为社会公众利益而舍弃私利、生命的象征’。这样的文化意涵也被完整保留在台湾繁复的宗教仪式之中。”
载道传承:所有的尝试终将在未来存菁
提到道士一词,多数人会想到武侠小说中,身着青蓝色道服,住在宫观清修,头顶盘发髻,蓄须连鬓的仙风道骨模样。不过在台湾的道士却多半是师徒或家族的传承,这是为什么?
其实道教并不只有一个面貌,在历史的长河中因着不同的地域与文化,而有多样变化。由于道教在元代以降,开始逐渐渗透到底层社会,加上中央政府的极权体制,导致道教无法发展出西方教会体制的雏形,李丰楙对此说明:“教会在的存在是囊括世俗政治与宗教神权的权力,但在东方,政府不允许聚众而获得政治权力,因此道教无法发展出如教会般的样貌,再加上台湾的道教多从闽地而来,当地的正一、灵宝与闾山派,是以火居道(设坛于村里聚落内的在家道士)为主,因此台湾的道教无法形成有道观,甚至更大规模的集团形态。”
这让李丰楙意识到,其实台湾道教文化某种程度是很脆弱的存在。他说:“相比较于中国、香港与马来西亚等地,台湾的道教环境是最好的;但台湾却因为种种环境因素,导致人们对道教的认识不够生活化。”
对此,他乐见一群好友与道教团体提议,在未来规划成立“道教大学”。他指出:“台湾有基督宗教大学、佛教大学,却没有一所道教大学,这是相当独特却又吊诡的情况。成立道教大学是必要的,这某种程度上也是让道教的传承能具体化、认证化,也能接地气。”不过他也指出:“这当然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很难一蹴而就,也可能失败。”
宗教的本质难以被归纳与量化,但如何让人们更系统化、清晰理解宗教,这是现代社会宗教该思考的议题。李丰楙举例说:“阳明大学的谢仁俊教授,在他的新著作《谁劫夺了笛卡尔的脑袋?脑科学看意识、灵附与灵疗》,其中便有针对灵附(超自然概念,意指活人的躯体被超自然灵体,如恶魔、神、先人的灵魂等,暂时性操控)现象去做科学的研究。而台湾大学的李嗣涔也是如此。在美国也有道教学院以科学的方式在研究道教。”
如今李丰楙虽然已经退休,但仍致力于推广道教文化,在未来也期望能设立“道教大学”,让道教更深化于台湾。(摄影:许程睿)
现今全世界的宗教都面临着规模衰退、信仰人数衰减的情况,李丰楙表示:“我想任何崭新的宗教尝试与革新,都是必要的。但如何保留核心,却又能与时俱进,没有人能给出绝对的评价。不过经由时间的淬炼,好的内容最终会化作传统,如同我们现在看到的传统,很多都是前人们当时的新尝试留存至今。”
对李丰楙而言,每一个当下,都是他对自身热爱的道教文化不断探索与思考的机会。他不仅关注传统的承袭,更思索宗教如何在时代变迁中找到新的生命力。或许未来的道教样貌无法预测,但他始终相信,唯有在坚守核心价值的同时仍勇于创新,才能让信仰在历史长河中延续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