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人与古典乐的未来
亚洲人与古典乐的未来
吉原真里
古典乐的未来在亚洲(东亚),这种说法几乎已经成为老生常谈。在欧美,音乐厅内放眼望去皆白发,而在东亚,听众群则相当年轻,且有大量的儿童。在过去半个世纪,古典乐学习在东亚掀起一阵阵热潮,这个文化现象也与这些国家的经济起飞直接相关,先是日本,再是韩国,而后是中国。在欧美,学习古典乐的琴童也以亚裔为主。与之相应地,出现在世界舞台上的亚裔面孔也越来越多,如今各项国际音乐大赛中亚洲(裔)人数已占绝对多数,而美国各大音乐学院与乐团中的亚洲(裔)人数也近半数。甚至,亚洲的哭丧琴童与严苛虎妈也伴随着古典乐界亚洲人的崛起而成为一种负面的刻板印象。
是什么使亚洲人这样热衷于学习和从事西方古典音乐?亚洲人的身份与古典乐的欧洲起源和传统之间存在怎样的张力?他们作为古典音乐家在西方遭遇怎样的双重“局外人”的身份问题?亚洲人能够“本真”地演绎古典乐吗?在《古典音乐界的亚洲人》这本书中,日裔美国社会学家吉原真里(Mari Yoshihara)从种族、性别、阶级几个角度入手,借鉴了西方音乐学、民族音乐学、亚裔美国研究和文化研究等不同领域的框架和方法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全面梳理。引用作者本人的话:“音乐是一种具身化(embodied)的艺术形式:音乐家和他们的观众通过他们在特定社会背景下的身份来体验音乐……通过仔细观察音乐家生活中的非音乐元素——比如种族、性别、阶级和语言——如何在塑造他们与音乐的关系中发挥作用,我们将看到古典音乐并非过去的作曲家所生产的固定文本,而是一种通过作曲家、音乐文本、演奏者和观众之间持续、复杂和尖锐的交涉而创造出来的文化实践和过程。”
作者吉原真里是夏威夷大学马诺亚分校(University of Hawaii at Manoa)美国研究专业的教授,少时成长于日本并曾长期学习钢琴,后从事社会学研究并移民美国,此书的写作是对她在身份、业余兴趣与学术方面的三重召唤。然而在写作过程中,学术分析与对音乐的主观体验二者间的矛盾也令她挣扎:学术分析往往要求作者站在外部对其描述对象进行客观批评,而作为音乐的欣赏者和实践者(作者为此重拾了钢琴学习),她在很大程度上与其研究对象共情。二者相互联系而又有分歧,从而形成一种特殊的张力,这种张力也作为另一重复杂性呈现在作品之中。
描述亚洲人在西方古典乐界的实践状况,分析其中种族、性别与阶级等各种身份交织的复杂性,这些可以说是这本社会学著作的主体内容,位于书正中间的三章。但最具启发性、最引人深思的部分却是第一章与第五章(即最后一章),前者是历史回顾,后者则在分析“本真性”的背后隐含着某种未来展望。
本书视野开阔,虽然讲的是此刻身处古典音乐界的亚洲人,但是有一个完整的历史视角。第一章专门对西方音乐进入东亚的历史进行了梳理和概括,而这段历史对理解今天亚洲音乐家、感受其所从事的西方古典乐的文化视角以及自我定位都至关重要,因为西方音乐进入东亚事实上与西方霸权入侵和东亚国家自身的现代化努力直接相关。而后,作者又从全球化的视角对亚洲人进入古典乐界并且对后者“反哺”而呈现出统治趋势的现象进行了分析,点明这个文化现象的基础来自资本全球化与人员跨国流动。
本书最具创造力的部分是第五章“自己的声音”。这章讨论了“本真性”,即亚洲人从事源自欧洲的音乐,这二者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亚洲人能演奏出具有“本真性”的西方古典音乐吗?乍看起来,第二个问题似乎是个怀有偏见的陈词滥调,确实,很多受访的演奏者在听到这个问题时都大为不屑,有些音乐家甚至因此拒绝接受访谈。然而作者通过独到的切入方式,强有力地说明了这个讨论的必要性,在某种意义上,这甚至是本书的高潮。作者在此处将音乐家区分为器乐演奏者、歌剧演员以及作曲家三种不同身份,然后分别讨论。这个区分非常重要,因为在这三个群体里,音乐家的种族与文化背景和他们作为音乐家被期待担当的职责之间有着非常不同的关系。尤其是,大部分人可能一看书的标题就理所当然只想到演奏者,但歌剧演员才是承受最大种族背景压力和限制的群体,而在作曲家群体中,族裔与文化背景则对他们的音乐探索的影响最为正面:作曲家们在创造过程中自觉地运用亚洲母文化的因素,无论这因素是音乐本身的旋律、节奏、和声或曲调循环方式,还是属于更为抽象和广泛的文化背景中观照世界的态度——诸如对待人与自然的关系或静寂与声音的关系。最后这部分也是最启发我们思考并帮助我们展望未来的地方,这里作者开始在民族音乐学的框架里讨论西方古典音乐:西方古典音乐自身的发展一直在不断扩充和丰富自己,到今天,由于大量亚洲作曲家的参与,它的内容已经不再是纯粹西方的。
由此,我们也许可以扩展思考:虽然舞台上大量演奏的经典作品仍然以从巴洛克到20世纪中叶的欧洲作品为主,但倘若站在创作者的位置,这个行业的前沿景观、它(以作品为主体)的未来则未必会绝对由西方旧作品主导。如同斯拉夫民族乐派所做的、巴托克所做的、科普兰与格什温所做的,今天的亚洲(裔)作曲家也正在实践——以新的形式。而亚洲元素对原属于西方古典音乐的丰富也并不仅限于作曲,新一代亚洲(裔)演奏家中已经出现了一些探索者,将东亚文化的审美元素带入对作品的演绎,比如韩裔小提琴家康珠美(Clara-Jumi Kang)与新加坡-日裔小提琴家张汉娜(Hana Chang),她们非常注意纤弱的音色与乐句间的静寂,与传统的浪漫派小提琴演奏热烈浓郁的风格有明显偏离。尽管这种演绎选择可能更直接地源自欧洲古乐运动的启发,统观其待人接物甚至服装选择所透露出的文化气质,却也很难不怀疑东亚文化背景对其审美选择有影响。虽然西方古典乐强调演奏须尽量忠诚地再现作曲家“原意”,但在谱面与音乐史相关背景下所规定出的全部作曲家“原意”中,仍然留存大量微妙的自由诠释空间,完全可以由演奏家引入个人审美,其中将不可避免地包括背景文化的影响,无论其选择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那么,身在这样一种处境中,亚洲人应该怎样对待西方古典乐?如果是从业者,应该以何种方式投身其中?亚洲人正在对古典乐界的景观产生全面的影响,而且在未来五十年还会产生更大的影响,这影响绝对不仅仅是卷练琴时间、卷比赛,而完全可以是很正面地注入生命力。无论是创作还是演奏,亚洲人的身份都会与西方古典乐原有的内容相互作用——我们对古典乐的未来是负有责任的。在此,也许我们可以重新演绎“古典乐的未来在亚洲”这个说法的含义——也许,源于欧洲的西方古典乐可以通过亚洲人的大量进入而继续丰富自身甚至转移重心,无论在创作还是演奏方面,逐渐与不同的音乐与文化传统产生更密切的接触、碰撞和交融,未来的西方古典乐完全可能呈现为世界音乐的一支,或扩展成并非纯西方的经典音乐。
那么对于广大琴童家长,这本书有什么阅读价值吗?如果目的只是想多了解一些古典乐界(尤其是独奏界)的生存状况,诸如古典音乐界多么卷、亚裔多么更卷,抑或琴童的生活多么悲催、家庭投入多么吓人、虎妈怎样为了逼孩子学琴导致亲子关系紧张以及造成孩子心理问题等等的八卦,那么本书也有少量实例。但这不是本书的重点。这不是一本八卦书,也不是一本励志或劝退的书,这是一本帮助我们了解亚洲人是如何搞起了古典乐——为何以及如何开始的、后来如何搞成了潮流,以及搞出了成就的历史书。它帮助我们认识作为亚洲人,在进行古典乐相关活动时,不论是作为从业者还是观众、琴童或琴童家长,这种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的书。如果有心的读者在阅读之后,能够加深对古典音乐和我们亚洲人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的理解,从而能好好反思一下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要学习西方古典乐,甚至改变一下如何学习古典乐的思路以及调整奋斗目标,那将是大有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