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人类存在,妖怪便不会消失
只要人类存在,妖怪便不会消失
在日本古代的民俗故事中,人类总是被各种化身的狐狸欺骗。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些骗人的狐狸消失了,人们再也不被狐狸骗了。日本哲学研究者内山节在《日本人为什么不再被狐狸骗了?》一书中,指出被不被狐狸骗,反映了人们对自然、生死、信仰和自身的看法。在被狐狸欺骗的年代,自然与人是一个整体,而非是外在于人的客观世界。
日本的民俗故事里不乏骗人的动物,狐狸、狸猫、貉、黄鼠狼、白鼬。人们走在路上会被狐狸“打劫”,一不留神食物和行李就不翼而飞,或是看到幻象,遇到狐狸化身的旅人,被塞了一只美味的豆沙包正喜不自胜,回到家中一看,豆沙包却变成了马粪。《里山异兽谭》收集了诸多狸骗人的故事,一些狸装死让猎人放松警惕,趁其不备立即逃跑;另一些狸化身为锄头、女孩、怪男人、老妇人,最恐怖者化作墓碑上的新鲜人头,想把走夜路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不仅如此,在日本神话中,狐狸是主管丰产和稻米的稻荷神的使者,游走在神界与人界之间,大概就是靠着村人认为的“裂缝”来去自由。
按照内山节在《日本人为什么不再被狐狸骗了?》中的观点,日本人之所以不再被狐狸骗了,是因为近代化和现代化进程改变了他们的世界观,特别是看待自然的态度、与自然相处的方式。智性取代了身体性和生命性,几乎成了与自然唯一的联系,立足于当下问题意识的线性史学取代了生命性的历史。
内山节不是唯一一个为这种变化哀叹和遗憾的知识分子,一些日本动画作品中也可以见到创作者反思人与自然关系的例子。
《迷宫饭》中的迷宫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生态系统。莱欧斯对吃魔物有一种神秘的钟情,有关进食,内山节写道:
“在日本传统观念中,进食就是汲取食物的精华。精华也写作‘魂’或‘灵’。换句话说,进食就是吸收生命之本。与之相对,躯壳是存放精华的容器。人类只能看到食物的躯壳,为了吸收精华,必须连同躯壳一起食用。……进食就是在汲取精华,亦即吸收其他生物的生命,使之成为自己的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讲,进食即摄取别的生命。”
《迷宫饭》
莱欧斯请求大家一起吃掉法琳的身上属于龙的大部分肉,这种做法在今天看来固然野蛮、原始、令人费解,甚至有些残暴,因为如今已经没人认为进食是生命魂灵吸收与融合的过程,仅仅是摄取物质世界中的养分。但是放在日本传统中对食物的理解里反倒饱含深情。
进食即灵魂结合,加上“肉”的载体,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灵与肉的结合”,甚至比如今的爱情、友谊和婚姻更为亲密,所有生命同在一个生命世界或灵魂世界,因此法琳(或炎龙)的魂灵与进食的人的魂灵彼此交融,用最肉身的方式共享了珍贵的情感和记忆。
归根结底,这样的信仰也反映出所有生命共同存在于生命世界和灵魂世界的根本信念。在日语中,“自然”一词经历了由“じねん”(jinen)到“しぜん”(shizen)的变化,语义也从“顺其自然”“自然生发”变为“外在于人类自身的、客观存在的自然界”。内山节认为这本质上是自然观的变化,自然与人从一个整体分裂开去,自然变成了客体和人类的征服对象。
宫崎骏的名作《幽灵公主》中,幻姬是典型的征服者,她采矿伐木用以炼铁制造火器,击退因此愤而报复的狼和野猪,杀掉山兽神以彻底控制森林。而幽灵公主桑由于一直与狼一起生活,深谙万物相连的道理,理所当然与幻姬形成了对立的自然观。处在两人中间的阿席达卡则尊重自然但无法放弃人类“私欲”。尽管设定在室町时代,与内山节所说的1965年尚有几百年的距离,但电影中描摹的正是人类命运的岔路——被狐狸骗与不被狐狸骗,两种自然观“じねん”“しぜん”的冲撞,以及其中的生死、牺牲和选择。
《幽灵公主》
无论是《迷宫饭》还是《幽灵公主》,乍看之下都像一部粗浅的“しぜん”式环保主义作品,《寂静的春天》以来,环保的实质意义是“保护自然,以保证发展的持续”,此处自然并不是指作为整体的灵魂世界,而是外在于人类的“人的生存环境”,动物是其中一部分,它的根本目的依然是“发展”,即内山节批判的智性至上的线性、进步的历史观。
《迷宫饭》中,魔物之于莱欧斯小队与正如动物之于村落——狩猎对象、食物、伙伴,在这种关系中,爱、嫌恶、恐惧与敬畏并存。森西尽量将“私欲”降到最低,也尽可能把对迷宫生态的影响减到最小,无论是魔物中的“植物”还是“动物”,都要求自己和队友只取需要的量,不可多取。
《迷宫饭》
而在《幽灵公主》中,以山兽神、野猪拿各神或乙事主、莫娜、桑的形式出现的“自然”更接近“じねん”,而非“外在于人类的环境”。山兽神掌管生死,树精象征森林的生命力,这都是神灵世界与生命世界相连的体现。只有在幻姬眼中,自然才是待征服的、断裂的他者,而她在最后真正地被狐狸骗了:莫娜有两条尾巴,像狐狸一样有两条命,即使死去,头颅依然一跃而起撕下了幻姬的右臂。
那么,1965年之后,经历科学、经济、智性和城市化洗礼的人类心灵,自然观、信仰观、生死观和人类观都发生改变,不再被狐狸骗了,从前与自然相连的身体性和生命性真的不复存在了吗?
城市化与生态恶化的进程中,狐狸、狸猫、黄鼠狼这类动物失去了栖息地,数量日渐减少,搬进城市的人类与它们打照面的机会也变少,加之逐渐远离了自然,失去了连接,动物骗人的事情逐渐销声匿迹。但动物骗人之事变少,都市传说却沸沸扬扬,从“厕所里的花子”的流行,到“裂口女”引发的恐慌,到传统妖怪“人面犬”的复兴,这类奇谈发生的地点通常是地铁、公交等交通工具,厕所、电梯等建筑物的密闭角落或是医院、学校这类功能特殊的地点。
日本民俗学者、妖怪研究者小松和彦认为,城市化前奇谈的发生地多为山林水泽、荒郊野岭,大多在晨昏或深夜,而都市奇谈的地点换成了城市,只是从传统的“异界”(即内山节所说的“裂缝”)变成了现代的“异界”。比起传统乡村世俗社会,都市生活更为个体化、原子化,因此每个人对“异界”的感知不尽相同,但大体上有一些共同的场所。小松和彦认为“异界”反映的是人们的恐惧,从前的山川湖沼距离人们生活较远,在边缘地带,容易激发人们的恐惧,都市里幽闭的场所,医院、墓地这类与死亡相关的场所也是如此。
身体是人类心灵与居所连接的媒介,心灵需要不停地通过这一桥梁与世界互动。小松所说的狐狸、狸猫、白鼬这类自然系妖怪渐渐淡出视线,“裂口女”等灵异人形妖怪的复兴,是环境变化此消彼长的结果。心灵与身体依然捕捉、感受着环境中的恐惧氛围,只不过从前恐惧的东西现在已经从生活中消失,更多存在于集体记忆中,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大众流行的或独一无二的恐惧。从前身体和生命经验连接的是乡村环境,后来则是城市环境,更大的人口密度、更便捷的交通与通讯改变的是对人际关系、时间、距离甚至是恐惧的感知,这或许未必是个好兆头,但这种改变并不会抹去感受力本身。
虽然现实世界里难以遇见狐狸、狸猫、黄鼠狼,但狐狸与其他许多动物一起,在流行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黑泽明的电影《梦》里就有狐狸娶亲的场面,《百变狸猫》也以狐狸娶亲开场,主角是一群狸猫,《犬夜叉》中有可爱的小狐妖七宝,乌格雷西奇在《狐狸》中写,“那种眼睛像台球一样又大又圆的狐狸(动画片里的蓝色小狐狸)是日本动漫中的人气角色。这些狐狸会变身(就像古老的日本传说中那样),能够随意地从狐狸变成少年——少年的身体配上狐狸的耳朵和尾巴竟毫无违和之处”。
《百变狸猫》
狐狸、狸猫之类的动物逐渐脱离了喜欢恶作剧的、骇人的邪恶形象,变成了温良无害的可爱形象,骗人的“狐妖”反而越来越像接受崇拜的稻荷神使者。从前人们在田间地头、深山老林里看到它们,如今在电影和番剧中见到它们,从前人们被它们骗去干粮渔获,被它们的花招和灵力戏弄,现在用它们的形象装饰包袋、沙发、书桌和墙面,做成摆件、玩偶和抱枕,以前用“尾裂”来解释贫富分化,弥合随之而来的嫌隙,用马头观音祈求马匹的平安,感谢马匹的牺牲,现在用挂件祈求好运,用玩偶慰藉孤独,“现代”的学者认为它们是需要祛除的迷信,但如今玄学又重新开始流行。
《里山异兽谭》的民间故事里,农户和猎户闻野猪而色变,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然而野猪出现在香港街头,人们考虑的却是如何减少双方的伤害,尽可能减少接触、饲喂和挑衅,让两个物种和平共处。内山节的观察十分敏锐,被不被狐狸骗的问题不在于狐狸,而在于人们对自然、生死、信仰和自身的看法,这与小松和彦的妖怪观念殊途同归,但小松更进一步,他认为妖怪学是通过妖怪来加深对人类理解的“人之学”,妖怪是素材,是媒介,以妖怪为镜,照见我们对自身的认识。
从前,“被狐狸骗”提供了解释和理解世界的方式,类似的民间故事带来了炉火、篝火旁的消遣和意趣,如今渗入文化生活的狐狸也提供了精神寄托、陪伴、快乐和慰藉,狐狸一直滋养着人类的认知、心灵和灵魂,从未缺席,只是方式有所不同,换句话说,人们始终在“被狐狸骗”,只是换了一种被骗的方式。
日本民俗学者佐佐木高弘讲过一个关于小松和彦的小故事。据说小松和彦在日本各地演讲时经常会被听众问及这样一个问题:妖怪何时会消失呢?小松总是面带微笑坚定地回答:只要人类存在,妖怪便不会消失。只要人类存在,可能也会一直被狐狸骗下去,被狸猫、貉、白鼬、黄鼠狼骗下去,被河童、天狗、人鱼骗下去,人类的心灵会一直被这些神秘、邪恶、迷人的动物滋养下去,在它们的眼睛里,我们看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