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文化讲堂：诗书画和服饰中的江南色
江南文化讲堂：诗书画和服饰中的江南色
“江南文化讲堂”是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与上海博物馆共同推出的公益性文化品牌项目。讲堂将聚焦江南文化主题，聚合海内外特别是长三角区域江南文化研究力量和知名社科、文博专家学者，以“史”为脉，讲授江南政治、经济、社会、科技、文学艺术等方面内容，集中展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江南文化的独特魅力，深入挖掘江南文化的精神特质，积极传播江南文化创新发展理念，营造全社会关注江南文化的浓厚氛围，努力服务长三角区域高质量一体化发展国家战略，同时，让广大市民群众进一步了解江南文化，走进江南文化，弘扬江南文化，共同参与“上海文化”品牌建设。
“江南文化讲堂”（第三季）第五期“江南色彩与江南美学”于3月28日晚在上海博物馆东馆举办，以下是特邀嘉宾胡建君、朱祈桦在本讲活动上的演讲内容。
国色江南与纸上雅集
主讲人简介：
胡建君，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美术学博士后流动站合作导师，策展人。上海大学中国书画研究中心副主任，上海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师从贺圣谟、徐建融、卢甫圣、陆康先生。已出版《既见君子——海上艺文录》《怀玉——红山良渚佩饰玉》《飞鸟与鱼——银饰里的流年》《陆康印象》等作品二十余部。
讲座内容：
大家晚上好，我今天分享的主题是“国色江南与纸上雅集——从传统五色观开始说起”。“五色”这个词在先秦文献中已有记载，起源于先民对自然的敬畏与模仿，带有一定情状和思绪。《尚书》记载，舜帝“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又说五色出于五色土，“有青、黄、赤、白、黑也”，古人从自然万物中提炼基本色彩，并赋予其神圣性与象征意义。《周礼·考工记》明确五方色：“东方谓之青，西方谓之白，南方谓之赤，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至此，五色作为“正色”与五行、五方等宇宙观形成系统关联。五行相生相克的动态关系映射到色彩中，并与季节、脏腑、音律等形成多维对应。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大到与神明的沟通、王朝的兴衰、社会的运转，小到个人命运、审美喜好，无不受制于色彩，古人的五色观其实是一个全息的整体思维系统。
图片来源：彭德《中华五色》[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8年， 绘制：恰缝时
五色系统是观察、类比、附会自然万物的结果。“聪明”中的“聪”指耳朵能辨别宫商角徵羽五音系统，“明”指眼睛能分辨五色系统。传统色彩观调动眼耳鼻舌身意，甚至味道也可以用颜色来呈示。从个人生活习惯到国家典仪，都提倡在不同时节用不同颜色来顺应天地万物之气象。
五正色两两相配，成五间色。五个重要的间色分别为：绿、红、碧、紫、骝（流）黄，常被视为“次色”或“杂色”。间色在传统社会中多用于平民服饰或装饰，但其概念处于流转变化中，不断推陈出新。
江南色并无定数，或许与江南山水相关。对于颜色的向往是带着主观情绪的，诗词里“春来江水绿如蓝”“春水碧于天”“青箬笠，绿蓑衣”都是以蓝绿为主基调展开的。在河姆渡出土的文物中有不少飞鸟图案，应是最初舟船与风帆的参照。史载“大越有鸟人”，即是关乎航海与飞行的海阔天空的梦想。各地文明在湛蓝梦想中流衍交融，并通过江海湖泊传播到四方。
“双鸟朝阳”象牙碟形器
河姆渡遗址出土 浙江省博物馆藏
这般色调对应于日常器用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唐朝时传有一种“秘色瓷”， 专供皇室使用，实为越窑青瓷的上乘之作。随着20世纪80年代法门寺地宫打开，才知道“秘色”的情状。它并非是一种固定的颜色，而有青绿、青黄、青灰等诸多微妙的釉色。待龙泉青瓷将中国青瓷艺术推向巅峰，漂洋过海出现在日本和欧洲，便成就了一场奢华曼妙的中国色风潮。
唐代 五瓣葵口凹底深腹秘色瓷碟 法门寺地宫出土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明人莫云卿云：“朱竹起自东坡,试院时兴到无墨,遂用朱笔,意所独造,便成物理。盖五采同施,竹本非墨,今墨可代青,则朱亦可代墨矣。”可见颜色并不是一种固有概念。每个人心中都有独属的声情并茂的江南。
江南文人对文房器用甚为讲究，甚至依托诗书画实现纸上文人雅集。刘熙《释名》:“潢，染纸也”，可见东汉时已有了染纸技术，所谓“入潢”，即用黄柏将纸染成黄色。相传唐代蜀中女诗人薛涛在成都浣花溪百花潭畔，以木芙蓉皮和芙蓉花汁为原料制造长宽适度、便于随时取用的彩笺，与诗人们唱和。“浣花笺”的染色工艺通过商贸传播至江南，为后世江南染笺提供了技术参考。
宋代江南地区盛产红花、蓝草、紫草等染料植物，为笺纸染色提供了原料基础。据《文房四谱》记载，宋代染笺工艺已形成规范流程，如“染宋笺色法”需用黄柏、橡树壳、胭脂三种植物染料分层涂染，通过叠加深浅色调实现渐变效果，最终制得色泽雅致的小幅彩笺。古人的笺纸名称使人神驰，如碧云春树笺、粉蜡笺、芦雁笺、清江笺、水纹笺、鱼子笺、砑花纸等。明代著作中关于纸笺加工技艺的记载远超过以前各代，如屠隆《考槃余事》、高濂《遵生八笺》以及项元汴《蕉窗九录》等记载了造金银印花笺法、造葵笺法、染宋笺色法等纸笺加工技艺。创建于1900年的海上朵云轩同样为文人所耳熟能详，其制作的笺纸多是蕴藉淡雅的。
朵云轩云母笺小信封之一 朵云笺纸
曾有幸设计一套四季江南彩墨的颜料，在颜料上呈现温润如玉又华彩昭彰的江南印象。每种色彩皆从诗词与自然中生发，在四季流转之间提取印象江南的一抹绝色，并与诗画彩笺互为映照。呈现有声有色的纸上江南诗画雅集。
四季江南彩墨套装 总策划&题字：胡建君 总协调：章莉莉
江南冬色笺纸系列
根据江南的四时八景和文房器物，我用《忆江南》词牌填了一首词，由半度音乐出品。《忆江南》本为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牌名，因白居易依此调作《忆江南》三首而广为流传。我用了四叠三韵，从上平十灰韵，到下平十三覃韵，再转到下平八庚韵，在烟柳画船与月色流年中留驻声情并茂的江南。《忆江南·四时八景》：“江南好，诗句与谁裁？烟柳画船相对晚，四时八景向天开，长待故人来。江南好，琴引助清谈。芳草迢迢风满陌，月光如水水如蓝，归思满江南。江南忆，纸上听黄莺。欲买桂花同载酒，分香拾盏指尖轻，人对一窗明。江南忆，鸥鹭忆前盟。云锦传书潮有信，风从海上物华清，天地总关情。”
刘焘有诗云:“水逶迤而清深，山连属而秀拔，人才之生是以似之”。江南之山水与人物，五色昭彰，相与映照，个个惊才绝艳，一往而有深情，历百世而流芳。
服饰里的江南色彩
主讲人简介：
朱祈桦，苏州丝绸博物馆特聘策展顾问，独立策展人，中国传统文化促进会古琴文化艺术委员会成员、吴门琴社成员。曾供职于苏州博物馆、中华世纪坛等文博艺术机构，主持传统戏曲服饰系列巡展（苏州丝绸博物馆2019、哈密市博物馆2019、常州武进博物馆2021）、《觅色——服饰里的江南色彩》（苏州丝绸博物馆2023）、《正好寻梦2025——牡丹亭主题展》（中国昆曲博物馆2025）等多个项目。其中《觅色——服饰里的江南色彩》展览海报获得“2023年中国博物馆美术馆海报设计年度推介活动”十佳展览海报，《觅色江南》短片荣获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短视频知识类一等创优作品。
讲座内容：
2023年我们在苏州丝绸博物馆策划了一个关于江南服饰色彩的展览《觅色》，它是苏丝博“服饰里的江南”系列展览中的第一个，这个系列从不同视角来研究不同时代、不同用途的服饰，从而解读在江南这个独特地理区域的生活。
《觅色——服饰里的江南色彩》展览海报
明清时代是江南文化比较鼎盛的时期，这个时期的江南衣被天下，围绕丝绸和棉布形成的两大支柱产业也同时达到了高峰。展览把目光集中在明清江南丝织服饰上，从四个方向来探讨江南服饰色彩，分别是服饰色彩的视觉表现、听觉转换、文化内涵和意趣风尚。
拂霓裳——服饰色彩的视觉表现。色彩是大多数人对事物最直观的感知，从字意上看，“色”指服饰的底色、地色；“彩”指服饰的装饰纹样。对于江南传统服饰而言，它的视觉色彩表达是有层次的，是一步步“叠加”上去的。服饰色彩是一种非常有内涵的物质文化，承载的是江南染、织、绣等技艺的发展，穿在身上的是江南的繁荣与昌盛，远不止视觉的元素。
第一层是染色。如果把服饰作为一张画布，它需要一个底色。染色是做衣服的必经工序，丝织类服饰色彩鲜亮丰富，与逐步发展的染色技术有关。我国的草木染发展较早，到明清时期，江南的染业已经十分繁盛。
第二层是织造。明清时期的江南无所不织，织物种类繁多，常见的有绫、罗、绸、缎、锦、绢、绒、纱等。除了织物品种，还有像妆花、织金、缂丝这类织造工艺的加入。各种排列组合，给人呈现的色彩感受就更为丰富。
宋锦——“活色”工艺
漳缎——丝绸上的浮雕
第三层是彩绣。江南的能工巧匠以针为笔，用多彩绣线绘制出各种精美的纹饰，为服饰色彩创造了更为立体的视觉色彩效果。并且被绣写上去的江南吉语，延续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图必有意、意必吉祥”的美好寓意，让服饰多了一份精神慰藉和情感寄托。
江南吉语
最后一层是时间之色。希望观众能感受到因为时间在服饰上留下的色彩痕迹，以及因为修复技术的介入而带来的色彩变化和温度。
皇冠山明代墓葬出土纺织品文物的修复情况
声声慢——服饰色彩的听觉转换。江南服饰色彩之美，离不开文字、语言和声音的意境，某种程度上是听觉感受的一种转换，它延续的是中华民族的诗意想象和江南地域的浪漫情怀。
雅号。随着人们对色彩观察的深入、染色工艺的提升和文学的发展，色彩的名字也逐步发展。从单字向双字或多字发展，色彩定名的方法也从直接的取用、借用，向更复杂、更有文学性的方向发展。
文采。服饰色彩在历代诗词和文学作品里面都有很精彩的表现，到了江南这片地域，这些诗词不仅记录了服饰色彩的审美倾向，更折射出其作为中国古代经济文化中心的生活样貌。同时，这些色彩也装点了诗人们的艺术世界。展览邀请了现代的实验音乐人和古代诗人隔空对话，吟咏诗词中的服饰色彩。
吴音。吴语方言也很有表现力。在表述某种颜色时，常常以各种手法，将某种颜色的特征生动传神地表述出来。展览还邀请了传播苏州文化的评弹老师，一起打造了苏州话色彩词有声小词典，进行服饰色彩本土化的探索，带领观众感受方言中的色彩魅力。
苏州色彩词小词典
满庭芳——服饰色彩的文化内涵。服饰里的江南色彩意趣横生，延续的是中国传统社会文化背景下的色彩谱系与秩序，与当时的礼制制度、文化观念、社会形态以及审美偏好等许多方面有着密切的联系。
谱系。江南的色彩是在中国传统色彩观念下发展而来的，是基于五行概念而形成的全方位的色彩观念，称为“五色观”。与“五行”思想对应的“赤黄白青黑”五色，被古人视为“正色”，以“五色作服”，作为有一定社会阶层的正式着装，以彰显社会身份地位。在五正色以外，其他颜色被称为“间色”“不正之色”。随着社会礼俗和审美的变化，历代对间色的认知变化也较大，比如“紫色”，中国古代不同时期对紫色褒贬不一，其地位也随之大起大落。
秩序。基于“正”与“不正”的区别，皇室与民间的用色有着非常严格的秩序制度，由此产生了一系列色彩禁令，如有违反，还会被定罪，所以民间的丝织物只能在法令允许的范围内发展。但是爱美之心是挡不住的，在经济富庶的年代、地区，就会有突破束缚、彰显自我的审美诉求。明代陆续有各种服色违制僭越、突破色彩禁令的记录，到清代也越发厉害，《红楼梦》就是一个很立体的例证。
《红楼梦》里的服饰色彩
忆江南——服饰色彩的意趣风尚。明代中叶以后的江南时髦至极，其中最时髦的则首推苏州。明代晚期苏州服饰色彩甚至多达120种以上，江南的色彩是全国的流行色，苏州的颜色更是江南色里最时髦的。
为了将江南的服饰色彩整体做一个基于历史又诗意的表达，展览精选了十二种明清时期的流行服色，结合江南四季十二个月给人的感受、各种染料的收获季节，以及馆藏特点，为四季赋予色彩，打造了一个江南四季衣橱的展陈场景，形成了江南十二色的概念。除了江南四季十二色，还有一个低调奢华、隐而不露的隐藏款颜色，就是官宦贵胄常用的石青色。
江南十二色
综上所述，服饰里的江南色彩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它是一条有据可循、鲜明生动的线索，串联起的是江南的物质文化生活和精神文化图景，以及未来无限的可能。
本文原文来自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