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历史的尘埃——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北宋最著名的悼亡词之一,与贺铸的《鹧鸪天》并称双璧。这首词创作于苏轼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期间,词中深情地表达了他对亡妻王弗的思念。让我们一起走进苏轼的这段历史,感受他内心的悲痛与思念。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这是有宋以来最大的一个灾年。先是饥荒,再是旱灾,“北尽塞表,东被海涯,南踰江淮,西及卭蜀”,赤地千里,天怒人怨。
苏轼在这一年,被调往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从繁华的烟雨江南来到齐鲁大地,他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秋天离开杭州上路,到了腊月初三,这才到了密州境内。
上任的第一件差事,就是祈雨。“夫雨者,盖阴阳之和,而宣天地之施者也。苏大人祈雨,就是救苍生。”州学教谕的话,反复的在耳边环绕。
密州并不富裕,却要为准备“雩礼”筹备丰盛的祭品,果蔬、干饭、三牲都是少不了的。
似乎来密州的每一日都是饥肠辘辘,作为主祭人,苏轼要在穿上那些华贵丝织品制作的祭服前,斋戒三日。
沐浴净身之后,小童捧来那些雪白的祭服,他们轻柔的就像天上的云朵。
“先生,快换上吧,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呢。这五日一祭,真的是难为先生了。”
苏轼叹口气,“阿煜也跟着辛苦了,到处去捉蜥蜴,怕吗?”
阿煜歪着脑袋,好像是在认真地思考。“怕,也不怕。他们去捉大蜥蜴时,我也就跟着捉点小蝎虎。”
“可是,我听说,蜥蜴在上一次玉清昭应宫的雩礼中就用尽了,这几日都没有捕到新的。这次去常山,得用我们阿煜捉的蝎虎了。”
阿煜的脸上有了几分得意之色,“先生,蜥蜴真的能求来雨吗?我不怕辛苦,就怕老天总不下雨,先生就得一直这样挨饿。”
苏轼已经换好了那洁白如雪的祭服,他一挥袍袖,仿佛那偶然落入人间的神仙。他背对着小童,轻轻开口:“会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相信,总会下雨的。”
可是,雨总不来。
有人建议,增加宰杀的猪牛羊数目,有人建议多捕些蜥蜴;甚至有人建议,应该恢复上古时候的血祭,这样才能感动神明。
苏轼只是不答,他奔走在庙宇、道观、名山之间,只为求雨。
就是这一年,王安石已经罢相,反对变法的人,都拿这场天灾大做文章,用来攻击异己。而苏轼远离汴京,在密州专心祈雨。
转眼就到了熙宁八年(1075年)的正月二十,这一晚,朔风默默中,忽然有了一丝湿润的气息。
“先生,先生,下雪了呢。”阿煜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苏轼看着身上还没来得及脱下的祭服,“真的,下雪了啊。”
他的一颗心,逐渐放松了下来。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一个久远都不曾梦见的人,终于来拜访他了。
一个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亡妻——眉山女子王弗。第二天醒来,苏轼蘸着自己的伤心和落寞,写下了这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与贺铸的“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鹧鸪天》)一起被后世誉为北宋悼亡词的双璧。
自从西晋潘岳开创了悼亡诗的先例,中唐元稹又写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名句,似乎就没办法超越前人了。没想到江山代有痴人出,苏轼因一个梦境,就写出了悲切感人的《江城子》。大才如斯,情真如斯,让人隔着悠悠的岁月,依然心折不已。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江城子,词牌名,又名“村意远”“江神子”“水晶帘”。这个词牌的风格很是多样,苏轼在密州还写了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不同于这首的婉约,出猎展现了完全不同的豪放风格。
苏轼做梦这一年,是熙宁八年(1075年),距离王弗死去,已经整整十年了。治平二年(1065年)五月,苏轼痛失爱妻。在《亡妻王氏墓志铭》里说:“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
他果然没有忘,十年间,他从汴京到杭州,再从杭州到密州,王弗一直在他记忆的深处。思量,是想念的意思。王弗十六岁嫁给苏轼,两人琴瑟相和,不过十一年就天人永隔。恩爱夫妻,撒手永诀,时间倏忽,转瞬十年。怎么会不想念呢?隔着生死,隔着茫茫的阴阳界,他不仅没有忘记,心中潜藏的深厚感情在这一夜倾泻而出,化成了瑰丽的梦境,让他梦见了亡妻,梦见了他和王弗的美好旧时光。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苏轼在墓志铭中明确记载了,他将王弗葬在“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眉山在四川,密州在山东,相距千里。
这么远的距离,我能去哪里诉说心中的凄凉呢?似乎,词人在坟边倾诉,亡妻就能听见他的心语。
而实际上,死者已经是一座“孤坟”,而生者是满怀“凄凉”。此时,苏轼的续弦妻子王闰之(王弗的堂妹)还有几个儿子都在密州陪在他的身边,可他依然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悄悄怀念着发妻。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明知不能相逢,却还奢望可以重逢。这矛盾的心情啊,这沉痛的无奈啊,死亡硬生生分隔开了爱侣。而奔波在世间的那个未亡人,十年时间,已经是灰尘满面、两鬓如霜。就算是再相逢,爱妻怕已经认不出我了吧。苏轼的心酸和无奈,在这一句中尽情地表露了出来。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在梦中忽然回到了时常怀念的故乡,在那个两人曾共度甜蜜岁月的地方相聚、重逢。“小轩窗,正梳妆。”那小室,亲切而又熟悉,她情态容貌,依稀当年,正在梳妆打扮。词人以这样一个常见而难忘的场景表达了爱侣在自己心目中的永恒印记。
据载,王弗性格“敏而谨,慧而谦”,作为进士之女,知书达理、聪敏娴静,不仅饱读诗书,而且颇具识人慧眼。在苏轼与访客交往的时候,王弗经常立在屏风后面倾听谈话,事后告诉苏轼她对某人性情为人的总结和看法,结果无不言中。这样的一位贤内助,这样的一位俏佳人,如何能不让苏轼魂萦梦牵呢?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夫妻相见,没有出现久别重逢、卿卿我我的亲昵,而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正是东坡笔力奇崛之处,妙绝千古。“此时无声胜有声”,无声之胜,全在于此。别后种种从何说起,只有任凭泪水倾落。一个梦,把过去拉了回来,但当年的美好情景,并不存在。这是把现实的感受溶入了梦中,使这个梦也令人感到无限凄凉。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料想你年年都为我柔肠寸断,在那凄冷的月明之夜,在那荒寂的短松冈上。苏轼兄弟曾在父母墓旁遍植松树,“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这短松冈,就是王弗的坟茔所在,明明是死者泉下茫然,是生者年年肠断,可词人却想象着在明月的夜晚,亡妻为了眷恋人世、难舍亲人,而凄冷孤情、柔肠寸断。推己及人,以自己的思念之苦去写死者的断肠之痛。这最后三句,写的凄清幽独、黯然魂销,词人的这番痴情苦心可谓感天动地。
失去了王弗,苏轼认为自己是“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这样的夫妻关系,不仅仅是男欢女爱的情投意合,而是能够心意互通的人生知己。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中说:“此首为公悼亡之作。真情郁勃,句句沉痛,而音响凄厉,诚后山(陈师道)所谓‘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也。”
虽是悼亡,苏轼却写得不粘不滞、冰清玉洁,是悼亡词中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代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