酗酒与写作:美国文学巨匠的精神炼狱
酗酒与写作:美国文学巨匠的精神炼狱
为什么许多才华横溢的作家会陷入酗酒的泥潭?英国学者奥利维亚·莱恩的《回声泉之旅》一书,通过实地考察和医学研究,深入探讨了美国作家与酗酒之间的复杂关系。本文将带你走进这本书的世界,揭示那些文学巨匠背后的痛苦与挣扎。
很久以前,见过一篇刘毅然写莫言的文章,标题叫“一杯热醪心痛”,引用的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的话(当然,我去查了一下王实甫的《西厢记》,却没有找到这句话出处)。文章里写到莫言那时候经常酗酒,直到喝到胃子出血,后来,莫言在自己的小说里,也经常用黑油油的大便作为一个意象,丰富他的言说。如《高梁殡》中他这样写道:“构成狂热爱情的第一要素是锥心的痛苦,被刺穿的心脏淅淅沥沥地滴嗒着松胶般的液体,因爱情痛苦而付出的鲜血从胃里流出来,流经小肠、大肠,变成柏油般的大便排出体外”,其实这里就写的是胃出血的症状。
刘毅然今日成了导演
刘毅然后来在政治观念虽然与莫言渐行渐远,但他所写的这篇文章却记录了一个真性情的莫言。在他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莫言的痛苦中,有一种是爱情的痛苦,莫言有一个父母包办的媳妇,大字不识,莫言对此的态度是一个字:混呗。
由此可见,酗酒与内心的痛苦有关。中国人的古话里,早就对此有精到的认知:“一醉方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虽然对酒与文人的关系,我们早有耳闻,且略有所知,但真正探讨作家与酒之间的关系,却似乎并没有谁有意识地去做。然而,一位英国评论家,却围绕酒与作家这一主题,展开了他的实地考察,在此基础上,结合最新的医学成果,努力去探访酗酒者的内心秘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英国人骨子里的严谨、认真、执着的治学态度。
这位名叫奥利维亚·莱恩的英国学者的研究成果,就是《回声泉之旅》。这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美国作家往往习惯性地寻根问祖,都要跑到英国去探访拥有悠久历史的英伦三岛上的人文遗痕,但莱恩却跑到美国去,对美国作家的酗酒问题,展开了深度追索与探究。
书前的“酗酒者之旅”图
在书的目录页前,还附有一张莱恩称之为“酗酒者之旅”的美国旅程路线图,他是按照醉鬼作家的生前生活过的地域,而开始他在美国的寻访之旅的。在他的一路所行的有闻必录的过程中,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回着六位美国作家的生平事迹,夹杂着他掌握的科学前沿对酗酒研究的最新结论,从文学与科学的交叉口与交汇处,展开对美国作家灵魂深处的深度忖量,去把握他们的形形色色的心痛秘密。
海明威
书中提到的六位美国作家包括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剧作家田纳西,短篇小说作者契弗、卡佛,以及诗人贝里曼。这六个人中,“多数都曾有过(或者自认为有过)最典型的‘弗洛伊德双亲’——专横强势的母亲与懦弱无争的父亲。六个人全都长期被自我憎恨和自卑感所折磨,其中三人私生活非常混乱,而且几乎全都经历过性方面的冲突与不满足。他们大多中年早逝,如果不是自杀,就是和长年累月的艰难生活与疾病缠身直接有关。”(P12)。
海明威在写作
可以看出,写作与痛苦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而解脱痛苦的出路,正是酗酒带来的最为直接的诱惑。因为心痛,所以需要一杯热醪,再发展成酗酒,便构成了作家与酗酒之间的一脉相连的内在关系。正如书中所说,“我越来越感觉到,写作和酗酒这两种逃避现实的策略有种隐藏的联系。”(P173)。可以说,作者敏感地捕捉到作家与酗酒之间有着某种共性的相通处,作者为此阐述道:“两者都与一种感觉相关,就是某种珍视的东西支离破碎,而又想去修补,再百般否论自己徒劳的努力。”
菲茨杰拉德(右)和海明威
在书中,作者一路寻访下来,追寻着作家留下的若隐若现的遗痕,仿佛可以触摸到他们的内心里的痛苦的焦灼情结。作家远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一种风光的职业,实际上,真正的作家骨子里,埋藏着一种命定的痛苦,写作是一种自救,是一种发泄,而这种功能同样可以通过酗酒获得,所以这才是作家与酒结缘的原因,就像莫言,一方面通过写作释放内心的痛苦,另一方面,则借助烈性酒来麻醉自己的内心。
《丧钟为谁而鸣》电影剧照
可以说,童年的痛苦,是一个作家的最原初的痛苦。书中写到的海明威之所以沉迷在酒杯之中,与他的童年遭受的不幸有关。他的母亲很强势,而父亲则严重地受制于母亲,后来不堪病痛折磨与家庭窘境而开枪自杀,这给海明威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创伤,最后,他也步其父亲后尘,自杀身亡。而值得注意的,海明威虽然一酒如命,但他却深知酗酒者的可恶之处,在《丧钟为谁而鸣》一书中,曾经借一位西班牙的女性,淋漓尽致地痛骂了酒鬼的十恶不赦处:“男人中最讨人厌的是酒鬼。贼不偷的时候就像人样。流氓不在自己家里敲诈勒索。杀人犯在家里会洗手不干。可是酒鬼臭气冲天,在自己床上呕吐,让酒精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烂掉。”了解酒鬼之可恶,并不代表自己就能超脱于酒精的拯救功能。所以,海明威的笔与他饮下的酒精,都担负着“解脱与恐惧交织”的功能,目的是“解脱”内心那种自童年起就挥之不去的痛苦。诗人贝里曼也有着与海明威相似的父亲自杀的遭遇,给他的心灵造成了很深的阴影,所以他“都用酗酒来保护自己,远离那种不幸与可怕的感觉。”(P261)
美国当代著名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
作家的天赋是他的敏感,但这种个性反过来也导致作家的职业性苦痛。书中提到剧作家田纳西身染“焦虑、失眠及躁郁症”,加上性格害羞,有时候他的害羞甚至上升到病理学的层面,成为一种痛苦。为了缓解这种痛苦,他不得不依靠貌似一剂良药的酒精,“舒缓了心中的焦虑与不快”。 (P45)。
田纳西·威廉斯更为中国观众熟知的剧作,是改编成同名电影的《欲望号街车》
作家的职业病,还包括他们“总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合群的。……因为他们的工作本质就是深入审视与见证人性。”(P59)这一点,使得他们染上了社交焦虑症。作为这一病症的代表病例,就是小说家契弗通过一醉解千愁,迷上了杯中物。
像菲茨杰拉德的沉迷醉乡,作者认为这源自于他“生来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 (P70),他的母亲“神经质、半疯癫,神经呈现病态的紧张”,深深地影响了他的童稚的心灵。结婚后又遭遇妻子发生婚外情,他更是天天喝得酩酊大醉,严重损害了健康,最终英年早逝。
菲茨杰拉德和妻子泽尔达
而今天在中国作家群体中受到热烈追捧的美国作家卡佛,同样是出于解脱现实的苦痛而迷上了酒精。他早早结婚,生儿育女,债务缠身,“很抑郁烦闷,就开始酗酒。”(P277)。
雷蒙德•卡佛
可以看出,在作者分析的作家酗酒的原因中,童年家庭的不正常是排在第一位的,而作者也通过自己的现身说法,述说了自己父亲去世后,母亲搞上了同性恋,使得全家蒙上了悲剧性的阴影,从而使得作者能够对与他有着一样的家庭之痛的美国酒鬼作家产生同病相怜的惺惺惜惺惺之感。在作者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感知到,作家是用生命的燃烧来写作的,而在这种燃烧的过程中,作家必须承受这一职业施予自己的诸种遍及全身的炼狱般的痛苦,为了排解这种痛苦,作家才不得不借助酒精来麻醉自己的神经,获得虚幻的愉悦感,来维持自己对于写作的进一步痛苦的涉足。作者总结道:“美国作家几乎都有酗酒的毛病,因为写作的时候精神是完全紧绷的,非常耗费心力,这一点人尽皆知。年轻的时候一切都不要紧,到了一定年龄,就需要来点精神支持,酒精就能提供这种支持。”(P21)
我们只能说写作是一种危险的职业,但它同时也是一种拯救的职业,它能让心灵释放,找到发泄的通道,但通往这种释放的过程,却是一条狭窄的险路,稍有不慎,就会像酒鬼一样,不得不与一种“瘾”作顽强的斗争。这样看来,《回声泉之旅》更像是对作家的一种深层次心理抚慰,像是对他们的心灵秘密的一次核磁扫描,让我们去理解与感受作家的内心之痛,从而我们可以从另一个切入点去感同深受作家笔下的人生痛点的描述,明白文学作品中的痛苦内核实际上更多地来自于作家自身的切肤之痛,从而更切近地去理解文学的本质与精髓。
美国已故作家约翰·契弗
书中还提到一个有趣的发现,就是“把自己的生命放逐于水,是酗酒作家作品中最常见的意象。”(P210)。我们不妨对照一下中国作家莫言的写作风格,他在《生死疲劳》中,曾经幻想小说里的人物畅游在水中,游上了孤岛。在《食草家族》中,莫言幻想自己的家族里产生了一个生蹼的异种,在其中的一篇短篇小说《复仇记》里,写到“我”在湖里畅游,“我们在水中很凄凉很幸福”,如此看来,《回声泉之旅》对酗酒作家的特征界定相当具有可验证性。我们大可把这一规律当作丈量的尺度,去验明酗酒作家的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