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禁区”到突破:上海大众合资项目6年谈判史
从“禁区”到突破:上海大众合资项目6年谈判史
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拂过中华大地,中国向全球车企发出邀请,寻找汽车工业建设的合作伙伴。在这一历史背景下,上海大众合资项目应运而生,开启了中国汽车工业与世界对话的新篇章。
1978年11月,中国第一机械工业部组团前往斯图加特,准备拜访戴姆勒-奔驰。当他们抵达德国时,发现大街上跑的汽车大都顶着“VW”车标,便向人打听这些汽车的制造商,斯图加特人解释,这些是来自狼堡的大众汽车。考察团立刻决定:到狼堡去。
抵达狼堡后,考察团徒步从火车站赶往大众工厂南部的一处大门,借助于翻译,向当班警卫做了介绍,表达了与大众负责人对话的想法。警卫惊讶不已。那一天,正巧当时负责销售的大众汽车集团董事施密特博士在公司上班。警卫于是致电给他:“施密特博士先生,我面前站着中国机械工业部的负责人,想与您对话。”施密特的惊讶程度不亚于那名警卫,他充满敬意和新奇地回应道:“那就请到大楼里我的办公室来吧,那将是我的荣幸。”
1978年11月,中国考察团访问大众汽车集团
解开思想的扣子
中外合资办企业,在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中国,近乎禁区。姓“社”还是姓“资”?法规从哪里突破?资金从哪里筹集?无路可循。
中国考察团前往德国的前一个月,美国通用汽车公司董事长汤姆斯·墨菲率团来华,提出可以和中方建立一个“合资经营”企业。墨菲说:合资经营就是把我们的钱包放在一起,共同办个企业,要赚一起赚,要赔一起赔,是一种互利的合作方式。担心中国朋友没理解,当时墨菲又打了个比方:“说得通俗一点,合资经营就好比‘结婚’,建立一个共同的‘家庭’。”
新华社2008年发表的述评稿件《30年,我们这样走过》,记述了这段过往的细节:对方是大资本家,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同他们“结婚”?——参与会谈的中方负责人觉得默菲的话既新鲜又有趣,“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美国人的提议上报后,中央一锤定音:合资经营可以办。对于中国汽车产业而言,这是一个影响深远的重大决定,思想束缚的第一个扣子解开了,中国汽车工业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也是在1978年,上海方面提出:引进一条轿车装配线,改造上海轿车厂,年产15万辆,大部分出口创汇。获得批准后,上海当即向全球知名大汽车厂发出邀请。
时任上海市机电一局局长的蒋涛被派主持这个项目,他对这段过往记忆清晰,那是又一次思想解放的过程。中方在寻找合作伙伴时,碰到一个大难题:当时,全国轿车加上越野车年产量不过5000辆,不足国外一家大公司一天的产量。这让欧美车企对中国汽车业普遍持谨慎态度。
1979年春天,第一机械工业部再次组团,赴美与通用汽车公司进行合资经营的谈判,通用汽车公司的决策机构竟否决了董事长的意向,他们认为中国还不需要轿车,也没有生产的条件,特别是零配件的工业基础太差。
随后,中方代表团几乎遍访了世界各大汽车公司,反馈都不理想:法国企业觉得返销和外汇平衡有问题;丰田正在热火朝天地和另一地区企业洽谈合资;日产只愿提供下马过时的旧车型……
大众倒是希望在亚洲找一个生产基地,以便和日本车竞争,但最初大众的合资商谈对象是韩国,与一穷二白的中国汽车工业相比,和韩国汽车产业合作,显然是一个更稳妥的选择。
出人意料的是,得知中国准备建设轿车工厂并引入合资企业时,大众放弃了与韩国的商谈,转而与上海轿车洽谈合作。大众方面表示,他们不仅愿意提供最先进的产品技术,还愿意出部分资金,用合资的办法合作。
大众汽车集团原董事长哈恩博士后来回忆说,“那时在世界汽车工业界,无论美国、欧洲,还是日本,都对中国兴趣不大,只有我看好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景。”
“他们(大众)视中国为一个潜在的巨大汽车市场,坚信通过改革开放,中国的经济会非常快速地发展。倘若中国人以中德合资企业的形式发展汽车工业,潜在的汽车市场就会变为一个真实的市场。通过合作,上海可以构建现代化的汽车工业,而大众也可获得市场准入的机遇。”蒋涛说。
哈恩当时甚至判断,中国市场长期下去将发展为世界上最大的市场,而且要比大洋对面的美国市场规模更大。中国最终将发展为战略上最重要的大众汽车产地,会出口到亚太地区,有一天也会出口到美国。
后来的故事众所周知,哈恩的这些判断,最终都变成了现实。
以合资方式搞轿车,中国工业界同样需要巨大的思想解放勇气和前瞻的战略眼光,这在当时还没有先例,国家经济决策部门仍把轿车视为“非生产力”而有所抵触,与当时刚成立负责行业管理的中汽公司意见相左。
建议合资搞轿车的报告最后送到了国家决策层,1982年,这份报告上有了一条明确指示:轿车可以合资。和此前“合资经营可以办”一样,国家再一次解开了汽车工业界的思想包袱扣子,为轿车合资项目扫清了又一个障碍。
创造力的萌芽,终究摆脱了旧观念的束缚。
高效而灵活地解决麻烦
上海与大众的结缘看似“天作之合”,但双方并没有顺利地推进后续合资项目的落地事宜,整个谈判过程历时6年,期间几起几落。
蒋涛把谈判最初阶段的困境描述为“一下二停三撤”。“一下”,1980年国家经济方针调整,相继停建、缓建了一大批中型项目。上海大众合资项目规划年产15万辆,下马可能性极大。“二停”,德国大众出现财务困难,考虑到投资回报率等问题,大众董事会有意退出项目,终止谈判。“三撤”,国内有不少声音认为轿车是“典型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一些同行也提出反对意见,认为不应该在上海搞轿车。
为了留住项目,上海团队想尽一切办法,他们发现,国家下马以及德方退出的主要原因,都是项目太大,于是提出将大项目改为小项目,从年产15万辆改为年产2万辆,并将出口比例降低到60%。尽管不算完美,但几经商谈,这个方案最终获得双方认可,总投资3.6亿元人民币,项目口径从大变小,德方投资压力大幅减少,中方面临的下马风险和舆论压力,也大大降低。“一二三”危机,被妥善化解了。
挑战远不止这些。上海大众首任董事长仇克当时身为项目经理参与谈判,他回忆,在第二阶段,双方争议最多也最棘手的问题,是我们国家没有合资法,双方的人财物事怎么安排,都没有法律依据。德国人发问:“你们连个合资法都没有,怎么谈?”
这件事引起了国家的重视,一个起草合资法的小组很快成立,突破常规的办事效率很快有了结果,1979年7月,《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被审议通过。由于时间紧张,且无先例可循,这部合资法自然无法细到涵盖一切,做事严谨的德国人看后说:“如果根据你们的合资法谈判,很多问题都不能解决。”为此德方提出,可使用德国法律或者第三方瑞士法律。
中方团队拒绝了这一提议,在中国的企业,当然要适用中国法律。局面一直僵持,直到1982年下半年,随着合资法实施条例正式出台,各项细则落实到位,中方才算直起腰杆,能够理直气壮要求德国人适用本土法律了。
合资法是中外合作催生的新事物,它为中国汽车工业体系带来了改头换面式的升级变化,其中一些创造性办法,更为此后中外合资的蓬勃发展带来了巨大助力——比如50:50合资配比,成为中外汽车合资企业普遍采用的标准。
1984年10月,上海大众合资公司正式成立,中方选择将桑塔纳国产化,面对诸多问题,上海市政府高度重视,连续采取了多项措施。
1984年,德国代表团出席上海大众汽车有限公司的奠基典礼
首先,成立“上海市支援上海大众建设领导小组”,以此领导和协调桑塔纳的国产化问题,同时成立“桑塔纳轿车国产化协调办公室”,负责日常国产化工作的组织、规划、协调服务等工作。
其次,召开桑塔纳轿车国产化工作会议,上海市和国内相关部门、配套企业参加,协调零部件生产任务。
为了鼓励和支持企业接受国产化任务,上海市政府出台了6条优惠政策。这6条政策中,最重要的有两条:免税和贷款。对愿意给桑塔纳配套的企业,实行免税政策,同时优先给予贷款。
最后,面向全国配套,打“中华牌”,即桑塔纳国产化零部件配套面向全国。
这些举措,无一不体现着中国人高效的办事能力以及灵活的办事智慧。
马丁·波斯特也在回忆录中记述了他经历的一件充满中国效率和智慧的“小事”。1988年,上海市政府组团考察上海大众工厂,询问需要协调解决的问题。马丁·波斯特提到一个紧迫事项:安亭镇洛浦路横穿厂区,这条公共道路车来人往,灰尘干扰油漆车间作业,希望能按照合资合同约定,尽快封闭。
考察团负责人斩钉截铁地说:“如果这条路24小时之内没有被封闭,请您打电话给我。”封闭一条公路涉及公安、交通、市政等多部门,还要考虑当地百姓的出行、生活调整,是个令人头疼的麻烦事。考察团走后,员工们都在问,这条路三年都没封成,怎么能在一天之内封闭?
第二天,一如往常,早上六点,马丁·波斯特驱车前往工厂,就要到达目的地时,堵车了,在厂区入口前,一辆巨型吊车横卧在路上,洛浦路就这样堵上了。同一天,周围新道路的开通挖掘工作,也神奇地启动了。
回头来看,面对当年重重困难,如果没有高效灵活的应对,大众在中国的合资项目恐怕难有后来的辉煌,得益于中央和地方政府的强力支持,上海的合资汽车走上了发展快车道,中国汽车跨越国界和文化鸿沟,开始与世界握手。
真诚与信任:成功的基石
国家和地方的支持为中德合资项目解开了思想包袱扣子,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麻烦,可当技术差距超过半个世纪的两大产业圈开始碰撞式共处,痛苦的磨合过程在所难免。“我们两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时任上海大众总经理张昌谋这样描述那段磨合岁月。
马丁·波斯特到达上海汽车厂时,同样对项目起步时的场景深有感触:“有那么一刻我呼吸停止: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些落伍的厂房,脑子一片空白。难道这些遍地尘土的简陋棚屋,就是一家汽车制造厂?就是这种地方,大众要联合中国人一起造车?”
但实际上,1985年,德国人入驻上海汽车制造厂时,上海大众的第一道坎,还不是改造落后的生产线,而是与中资工厂的管理交流问题,尤其是员工。造成这一问题的主要原因,倒不是外国人身份特殊难以沟通,而是差距上百倍的薪资水平,打击了本土员工的积极性。
经过反复磋商,中德管理层引进了现代企业管理制度,推行“绩效挂钩制工资”,结果,原本把孩子们都带来上班的工人们,在绩效的激励下,其组装速度和质量达到了德方标准。伴随着桑塔纳的畅销,上海大众的名气越来越响。
第二道坎,才是如何改造生产体系,加速国产化。当时,大众将桑塔纳生产线的电子控制设备搬进厂房时,另一边的中国钣金工还在用榔头敲击着上海牌轿车,两条“水平相差半个世纪”的生产线,竟然在同一个厂房里共存了整整一年。德国媒体当时报道:中国国内几乎没有任何配件厂,上海大众好像是被扔在一座孤岛生产。
为什么不直接替代?答案很简单,无论是技术还是人员培训,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时间不等人。要知道,举着榔头的中国汽车工人,无论经验如何丰富,技术如何精湛,也不可能与工业流水线的效率抗衡,也不可能敲出符合大众标准的零部件,上海大众一开始只能生产天线、标牌等零碎件,真正涉及轿车生产的零部件,发动机、底盘、车身等一个也不能生产,国产化率长期低于5%。
中德双方团队决定改变这一情况,方法很直接,把德国工程师派到车间,摒弃技术隔阂,将德国汽车工业先进制造技术倾囊传授给中国工人。
1983年,上汽工人徐志荣,被分配到专门生产桑塔纳的CKD小组,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和他工友的直接上级是德国人。徐志荣清晰记得德国工程师托普组装第一辆桑塔纳的情景——他在中国工人面前,打开一个庞大的工具箱,里面的零件,根据生产流程,整齐地镶嵌在工具箱的卡槽内,而之前中国工人使用的零件,都杂乱无章地堆砌在大托盘里,随机拿取,随机拼装,不仅错误率高,误差也很大。
当时,德国师傅的教学场地,就是厂房里的长板凳,没有机械手臂,只有吊葫芦。德国师傅每个零件都会亲自现场演示,德国人对细节的苛求甚至到了“变态”的地步,连每个螺丝都必须符合规定的旋钮数。汽车工业的最大秘密,就是细节。徐志荣回忆:组装第一辆汽车时,CKD小组就碰了壁,装好的汽车始终无法发动,原来,当时轿车蓄电池分两种,一种是使用前充电,还有一种不需要。由于工人按照习惯充电,导致启动失败,经过反复调整,CKD小组才找到症结。徐志荣至今没有忘记那一天的日期——1983年4月11日,第一辆桑塔纳启动成功。
这张德国大众工厂档案馆提供的1983年4月11日拍摄于上海的资料照片显示的是,中国首辆桑塔纳轿车组装下线。新华社发
德国工程师在生产制造环节真诚为中国工人提供帮助,中方也尽一切所能,发挥本地化团队的优势,和跨国汽车合作伙伴一道,把生意做大。桑塔纳下线之后,如何销售汽车,就不只是搭建完销售网络能够奏效的事情。奥迪、大众、奔驰、宝马等经销商后来都获得极大利润,但是外国人并不擅长与中国经销商和消费者沟通,这就需要中方合作伙伴发挥向导作用,用中国经销商和消费者能够接受的语言、方式、情感进行沟通,培育市场,推动营销,同时也有助于解决售后问题。
这意味着外国人进入中国后,和中方合作不是皮带和轮子之间的光轮关系,而是齿轮和齿轮之间的咬合关系。
蒋涛做过一段总结:“上海大众项目之所以能够取得辉煌成就,是因为双方的合作伙伴和所有中德方的员工抓住了有利时机,并精诚合作,共同为这个目标而奋斗。他们一同研究困难、寻找解决办法。遇到冲突,他们一同探讨,找出最佳方案。这样,合资企业才能得以良好发展,双方共赢。”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经验,确定了共同的利益目标后,真诚和信任往往是合作得以延续并成功的基石,国家支柱产业、市场以及龙头企业的合作,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