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猴冲突何时休｜山林游憩的作客之道
人猴冲突何时休｜山林游憩的作客之道
近年来，台湾多个游憩区频发人猴冲突事件，这一问题不仅未得到解决，反而扩散至新的地区。以阿里山森林游乐区为例，2023年入园人次回升至百万人次以上，庞大的人流带来了大量食物和垃圾，对猕猴产生了巨大吸引力。面对这一挑战，相关管理单位采取了多种措施，包括绝育、驱赶和异 地野放等，但效果并不理想。本文将深入探讨这一问题的根源及可能的解决方案。
阿里山国家森林游乐区的人猴冲突问题
林业保育署嘉义分署职员正在向游客宣导猕猴出没的注意事项。
天刚露出鱼肚白，阿里山国家森林游乐区的祝山观日平台已经聚集了满满的人潮。山上的清晨气温很低，许多人会向摊贩购买热饮、热食，一边享用一边等待日出。当第一道曙光穿过云层，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捕捉画面。在游客被美景吸引时，一旁的台湾猕猴则被游客手上的食物吸引。林业保育署嘉义分署的职员绷紧神经，紧盯猕猴的一举一动，同时忙于劝导游客把食物收好。
阿里山原本就是台湾猕猴的自然栖息地之一。但嘉义分署自然保育科科长许玉青表示，2018到2020年间，分署在辖区的国有林班地进行猕猴生态调查时，它们仍倾向于避开人群。怀疑是新冠疫情管制期间入园人数减少，使原本怕人的猕猴进入园区活动。
长期研究猕猴的屏东科技大学野生动物保育研究所副教授苏秀慧指出，动物的移动反映的是食物资源的分布。游乐区内的可食植物、垃圾、厨余，都可能会吸引它们：“可能有群原本活动范围就很接近游乐区的猴群，偶然利用到这里的资源，发现也没有遭遇什么风险，自然就会慢慢把这里纳入活动范围。”
阿里山摊商表示，猕猴会跑进摊位里面拿食物吃。
新冠疫情解封后，阿里山森林游乐区2023年的入园人次回升到百万人次以上。庞大的人潮带来的饮食需求及产生的垃圾，对猕猴是很大的吸引力。它们不仅翻垃圾桶，还会跑进当地商家、庙宇找食物，或直接从游客手中抢食。2022年10月起，为期一年的调查中，总共记录到猕猴抢食21次、威吓人类19次。
2023年起，林保署嘉义分署陆续诱捕了八只祝山群的猕猴，搭配驱离等措施。
绝育会是解方吗？
2023年10月，林业保育署嘉义分署发布新闻稿，表示要诱捕猕猴、为它们绝育以控制族群数量。这个做法也曾在台东登仙桥游憩区执行过。
根据林业保育署台东分署说明，从2014年至2023年年底，登仙桥地区总计捕捉、绝育了约220只猕猴。但猕猴学习能力很强，近年已不会轻易进入诱捕笼。考量投入的人力、物力等成本效益，2024年起已暂停绝育工作。目前台东分署持续补助台东县政府，派员在假日时劝导游客、搭配监视器来遏止喂食行为。
台湾猕猴共存推广协会秘书长林美吟质疑，登仙桥游憩区的人猴冲突问题仍然存在，显示关键在于人类食物的诱因。从这点来看，在阿里山森林游乐区做绝育也无法解决问题。
林保署嘉义分署科长许玉青回应，2023年为三只猕猴绝育，是搭配林业保育署总署的疾病监测计划进行。目前计划已结束，现阶段并没有继续做绝育的规划。目前采取的复合式防治措施包括教育宣导、将园区垃圾桶更换为防猴垃圾桶、规划设置室内用餐空间、安排人员巡视驱猴、诱捕猕猴异地野放等。
驱赶猕猴行不行？
嘉义分署的工作人员，拿出驱离枪吓阻猕猴接近观光热区。
根据嘉义分署调查，祝山观日平台是游乐区内人猴冲突最频繁的热区。在这里活动的猴群被命名为“祝山群”。嘉义分署的工作人员现在每天日出前就要赶到观日平台，守在这些猕猴的移动路线上。一发现它们的踪迹，就拿出驱离枪吓阻它们接近。
嘉义分署说明，驱离枪内的子弹采用可分解材质，不会让猕猴受伤。许玉青解释驱离的原则，是针对像祝山群这样已有抢食习惯、或会进入人类住家的猕猴。此外，由于赏樱是阿里山的重要游憩活动，且部分老樱花树对居民来说具有情感、历史价值，如果猕猴食用、攀折樱花，也会被驱离。“希望猕猴可以借此学习到，我在其他地方吃别的植物是不会有危险的，有点像是训练、教育猴子这样的状况。”许玉青说。
问题在于，植物花朵原本就是猕猴在自然界中的食物之一。屏科大野保所副教授苏秀慧认为，这种做法似乎有些讨论空间：“樱花对猕猴来说营养价值很高，它就种在贴着林子的地方，开花结果时猕猴势必会来利用，那你又说猴子不能来用……我觉得管理单位可能要考量更全面一点。”
阿里山森林游乐区的樱花，也是猕猴的菜单之一。影像提供/黄明源
对于驱猴这个做法，台湾猕猴共存推广协会秘书长林美吟质疑：“有些单位说这是负面制约，可是真正的负面制约应该是让猕猴知道‘我在那里拿不到食物，所以我去那里是徒劳无功的’。它们可能会怕拿驱离枪的人，但就像在寿山动物园的状况，拿枪的保全一走，猕猴又回到民众野餐的地方。既然我们有经费请人带枪巡逻，为什么不去请人劝导民众食物不露白呢？”
苏秀慧认为，不伤害动物的驱离方式，并非一定不能使用，但还是必须搭配降低食物的诱因：“重点在于要让动物知道，它来这里活动风险高、好处低。当你把风险提高、好处降低，中间差距越大，越能让它减少在这里活动。”
管理单位之所以要驱猴，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人类的行为难以约束。林美吟表示，有些执行驱猴的单位给他的回复是：他们驱猴同时也有进行劝导。“问题就是我们还停留在‘劝导’。”林美吟无奈地说。
许玉青表示，阿里山森林游乐区性质特殊，园区内还有学校、庙宇及住家，要完全断绝食物来源有难度：“譬如说人家来进香，我们也不可能把庙宇的门都关起来。我们也请村民尽量把垃圾、厨余收好，但如果村民没有做到，因为不是主管机关，也无法取缔，只能尽量沟通、协调。”
异地野放是否会导致无限循环？
学者指出，已经习惯人类食物的猕猴，即使被野放到山里，仍有可能往聚落移动。
针对有抢食习惯的祝山群猕猴，以及会进入学校找食物、对学童产生安全疑虑的孤猴，嘉义分署也持续进行诱捕作业，将它们野放到远离游乐区的森林里。许玉青说明，祝山群原本约有二十只猕猴，陆续诱捕了八只后，今年五月只观察到四只，推测剩下的猕猴可能是自行离开，或加入其他猴群。而祝山群的抢食纪录，也从上一个年度的十六次，减少为四次。
不少管理单位都执行过异地野放，却很少进行后续追踪，确认群居性的猕猴分别被捕捉野放后，是否能顺利存活，或融入新的社群。苏秀慧指出，已经习惯人类食物的猕猴，即使被野放到山里，仍有可能往聚落移动，等于是把冲突问题转移到其他地方。他提醒：“你还是要确保这些动物被放到适合的环境、持续了解它的存活状况、以及它跟新环境的互动。不然的话，你觉得自己跟放生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食物来源无法断绝，异地野放往往会导致无限循环。太鲁阁国家公园的天祥游憩区，是中横公路沿线重要的物资补给站，商家、餐厅聚集，十多年前就已开始有人猴抢食情况。2018到2021年之间，太鲁阁国家公园管理处曾捕捉猕猴异地野放。
天祥游憩区十多年前就已开始有人猴抢食情况。
天祥管理站主任高佽回想：“印象中我们第一年抓了两只，第二、第三年各抓到三只，第四年一共抓了八只。异地野放之后，都有维持一、两个月相对平静的时间，可是（问题）慢慢又再恢复了，这让我们开始思考，这种方式好像会变成一种循环。”
重点不是改变猴子，而是改变人：太鲁阁国家公园的经验
太鲁阁国家公园管理处规划将便利商店二楼改作室内用餐区，并移除户外的石墩，避免游客坐在那里用餐被抢食。
管理处职员观察，自从2016年便利商店在天祥开张后，问题就有变严重的趋势。因为一开始便利商店并没有内用空间，游客买了食物后，大多在便利商店外露天饮食。张心怡苦笑形容，诱人的食物源源不断地从商店里被带出来，“在猕猴眼中就跟回转寿司一样。”
相较于天祥地区的商家，外地来的游客对猕猴通常比较没有防备，对猕猴来说是更容易下手的目标。光是便利商店周边，一天最多可以记录到将近上百次猕猴试图抢食的行为。管理处会安排志工守在门口，提醒游客把食物收好，但难免顾此失彼。
为了全面防堵猕猴取得人类食物，管理处也将公厕的门，改成会自动回弹的防猴门。
管理处曾针对管理规范对游客进行问卷调查，结果显示，游客对“不可喂食”的认同度最高，“不得在天祥户外用餐”的认同度最低。张心怡说明，现阶段除了将便利商店二楼改作室内用餐区，也规划要移除户外的桌椅，借此减少游客露天饮食的行为。
如果一项食物来源被阻断，猕猴就会转移阵地。因此管理处必须思考如何全面防堵它们取得人类食物。先前他们发现，有猕猴被游客丢在公厕垃圾桶的食物包装吸引，因此将厕所的门，改成会自动回弹的防猴门。同时他们也协助天祥地区的饭店、警局等机构设置防猴门窗。
始料未及的是，今年的403地震重创太鲁阁国家公园，相关改善措施因而延宕。幸好天祥地区受损相对轻微。张心怡观察，猴群在地震后，仍会出没在游憩区取食天然植物，预计会等桌椅移除作业完成，再重新开放。
问起处理人猴冲突时，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张心怡感叹，有关猕猴的多数报道，都是它们抢食之类的“脱序”行为，“所以猕猴的形象是负面的。如果它形象是负面的，有些游客就会问，我们为什么要去保护它，会认为管理单位应该要处理猴子，比较不愿意调整自己的行为，这是我们的最大困境。”
从各地游憩区的例子，我们看到人猴冲突一旦发生，不只人与动物都会受影响，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更是旷日废时。当人类进入森林游乐区、国家公园或郊山等游憩区亲近自然时，就是进入了猕猴的领域。如果能体认到猕猴也是冲突中的受害者，愿意改变自己的行为，也许人猴和平共处，并不是不可能达到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