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瑞·普罗沃斯特，语言与多感官的差异之地
劳瑞·普罗沃斯特，语言与多感官的差异之地
劳瑞·普罗沃斯特在上海里森画廊的个展“靠近你，一见如故”通过影像、绘画和装置等多种媒介，探索了语言与感官在理解、关系与情感表达中的作用。展览的核心作品《语言的忘却与重拾》通过创造一种全新的语言系统，挑战了传统知识体系的权威性，展现了艺术家对多感官体验的深刻思考。
劳瑞·普罗沃斯特个展“靠近你，一见如故”现场图，2024年4月27日至7月13日，里森画廊，上海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由Alessandro Wang拍摄
普罗沃斯特在里森画廊上海空间新近揭幕的个展“靠近你，一见如故” (Pulled Towards You) 进一步探索了基于语言、感官所维系的理解、关系与情感的距离与屏障，以及调节其间尺度的可能与不可能。展览中一件核心的影像作品《语言的忘却与重拾》(Re-dit-en-un-in-learning) 制作于2020年COVID-19全球大流行期间。在现场的白盒子空间中，作品如同被施以隐身术一般被白色的半透明纱帐围绕，也呼应了影像中时隐时现、横亘于屏幕前从未显出真身的隔膜。
劳瑞·普罗沃斯特个展“靠近你，一见如故”现场图，2024年4月27日至7月13日，里森画廊，上海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由Alessandro Wang拍摄
作品名称使用了普罗沃斯特游走于多种语言间的惯常双关语调：“Re”“Dit”“En”“Un”“In”在被连续读出时如同孩童的咿呀学语，这些包括了英语、法语等不同语言的单词前缀，有着各自不同、甚至是互相矛盾的含义，例如，“Dit”在法语中作为“dire”的动词变位体，表示“说”，而在英语中与表示否定的前缀“de”同音；“Re”与“Un”则更加直接的指向影像试图营造的“再教学”场景，以期望达到的“退教学化”目的——一如“Unlearning”在斯皮瓦克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关于“弃却个人特权” (unlearning one's privilege) 的论述中所表达的对于被灌输的结构化的知识与价值观念的批判——普罗沃斯特邀请观众在她的影像中解除与忘记曾经在社会中习得的知识经验，去重新学习一种由她创造的全新语言。
鱼的意思是“在一起”。
羊的意思是“你”。
橘子的意思是“爱”。
香烟的意思是“左拐”。
鸡蛋的意思是“你迟到了”。
白色背景前，被轮流握在掌心的物品在普罗沃斯特催眠般的画外音中被全新的语言系统重新编码，再被还原至真实的生活场景中，提示着观看者去应用与实践：山羊引领着摄影机镜头穿过行色匆匆的街道，一名女子在抽烟，单车后座上放置着蔬果置物袋……如果运用普罗沃斯特所“教授”的语言，这番场景应该如何重新翻译和感知？当作为影响思维活动与经验分类的语言能够如此被轻易打断、篡改与重新连接，通往理解、定义与归属的旅程还像我们所以为的那样可靠吗？
劳瑞·普罗沃斯特，《语言的忘却与重拾》，2020
影像 ( 静帧)，23分21秒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如果坚持要在普罗沃斯特的作品中厘清知识与感觉点对点的线形表达界限，我们将如普罗沃斯特所愿，成为那台时刻怼在屏幕前的、屏幕贴膜划痕累累的智能手机，由于视频信号微弱导致的掉线坠入短暂的语言真空。但也有其他可能：去想象另一种与知识生产无关的认知方法，在沟通失败的边缘打开一个致力于差异的公共空地。在普罗沃斯特的计划中，这种真空是进入“学语前”（pre-verbal）状态的缺口——即如同尚未学会说话的儿童般在面向自我的过程中寻找并赋予主观感知以无法言说的形式，在词语被归属之前的模糊空间里找回想象力与身体能动性，亦即我们个性的潜力所在。
劳瑞·普罗沃斯特，《章鱼之躯 – 哦妈妈，天啊洞穴》，2024
亚麻布面油画，135 x 155 cm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普罗沃斯特将其发明的这套由图像与文字关系构成的全新词典称为“legicon”——对“lexicon” (词典) 一词的有意错用，同时“leg” (腿) 也使人联想到四肢与章鱼的“触手”，这是普罗沃斯特在本次展览的绘画系列，以及以往的众多创作中反复出现的主题，而在《语言的忘却与重拾》的影像中，为展示“学习对象”而反复出现的手臂亦是触手的化身。作为头足纲软体动物，章鱼的大脑与大部分神经元分布在它的触手中，凭借触手，章鱼通过感知来思考，也通过思考来感知。章鱼在遭到攻击时分泌的黑色汁液可以被食用，同时也令人联想到墨水——文字最普遍的载体。
劳瑞·普罗沃斯特，《章鱼之躯 – 她在那里，万物是她》及细节，2024
亚麻布面油画，90 x 70 cm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在普罗沃斯特创作于2022年的影像作品《Four For See Beauties》中，赤裸的年轻女性抚摸着艺术家刚诞下3个月的婴儿，吟唱着意义不明的安抚曲调，海星与鱼闪烁着梦幻色调漂浮在镜头前，章鱼的触手温柔地从婴儿的皮肤上拂过，一切都充满肉感、哺育与动人的气息。“我对视觉作为权威的想法感到挣扎。为什么不闻、摸、舔？我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希望我所有的感官都拥有同等的力量。”普罗沃斯特曾经表示。在她的影像中，被边缘化的感官能挑露出更加亲密、脆弱、黏滑的时刻，但事实上也正是由于这种亲密性对边界的可能冒犯，导致了自身自我保护式的隐匿。
劳瑞·普罗沃斯特，《章鱼之躯 – 当中亲吻，亲吻当中》及细节，2024
亚麻布面油画，135 x 155 cm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这一描述对本次展览中“章鱼之躯”系列绘画同样适用，无论是针对画面本身对感官的再次试探，还是画面上方那些看上去喃喃自语，如同边角料般的文字——它们往往利用语言的谐音、多意，以及语法上无伤大雅的错用与画面形成互文。例如《章鱼之躯 – 当中亲吻，亲吻当中》(The Octopus Body – Kiss In You，2024) ，普罗沃斯特试图同时把握“当中” (in) 一词在时间与地点上的双向意涵，描绘了在如同乳房或者触手的半球体中，生命体相互轻吻的刹那。
劳瑞·普罗沃斯特，《章鱼之躯 – 靠近你，一见如故》，2024
亚麻布面油画，135 x 155 cm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如前文所述，同时使用触手进行思考与感知的章鱼被普罗沃斯特视为连接语言与身体的桥梁，尽管章鱼 (un pieuvre) 一词在法语中为阳性，但普罗沃斯特在她的词典 (legicon) 中，明确地写道：“章鱼：女性，名词”，并在“章鱼之躯”系列中表露出显著的母体与关怀特质。本次展览的同名作品《章鱼之躯 – 靠近你，一见如故》(The Octopus Body - Pulled Towards You，2024) 在指向新生命与母亲一见如故的情感关联的同时，也同样回归到普罗沃斯特对于学语前概念的探索中——婴孩对母亲的印象被认为是学语前心智中形成的第一个内化“对象”。
无论是影像还是绘画，普罗沃斯特的创作不断挑战着人类对分门别类的执着。尽管将“在一起”作为对普罗沃斯特创作的描述或者总结显得缺乏严谨——说句题外话，还记得在普罗沃斯特的词典中，什么表示“在一起”吗？——但她的作品的确使文化、自然、物种间众多概念的对立遭遇意义的瓦解。
劳瑞·普罗沃斯特，《保持凉爽 (泉)》及细节，2024
挂毯，210 x 254 x 0.9 cm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展览尾声的几件作品体现了普罗沃斯特在近年创作中对全球气候变化、物种灭绝的关注：挂毯《保持凉爽 (泉)》(We Will Keep Cool (Las Pozas)，2024) 来自艺术家多年来围绕“冷却系统”概念的实践，画面中一位面相模糊的人物手持普罗沃斯特创作的的既像章鱼又如同乳房的冷却系统，试图通过洒水降温应对全球变暖。权杖般的伪科学装置在热带雨林的背景以及挂毯这一古老的艺术表现形式中，使应对全球变暖这一“面向未来”的主题化身为一场古怪古老的宗教仪式。荒诞又童真，引人发笑而非愤世嫉俗，普罗沃斯特应对紧迫话题的智慧一如她在众多实践中对万物一如既往、一视同仁的关怀，脱离权力施加者与被害者的二元对立讨论，作品名中的“We Will Keep Cool”再次通过一语双关的精准要义在语言的缝隙中进入意义回环的空间。
劳瑞·普罗沃斯特，《延斯》，2023
手工吹制穆拉诺玻璃、铜，117.5 x 22.9 x 34.3 cm
劳瑞·普罗沃斯特个展“靠近你，一见如故”现场图，2024年4月27日至7月13日，里森画廊，上海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由Alessandro Wang拍摄
挂毯前的沙地中站立的手工玻璃吹制雕塑《延斯》(Jens，2023) 看上去似乎是一只仰头站立的水鸟，但细节部分体现为鸟类、哺乳类等多物种的结合，让人难以辨别这一处于末世之景的生物是因气候变化而导致基因变异的受害者、生物进化的幸存者，还是神话中的救世主。
这种多形象、多概念的联姻与普罗沃斯特对章鱼的迷恋很容易使人想到唐娜·哈拉维 (Donna Haraway) 在本世纪反思“人类纪”的思想浪潮中对“克苏鲁纪” (Chthulucene) 的提出。抛却二人共同对“触手”的迷恋，哈拉维曾在其2016年的著作《与麻烦共存》中写到：“我们需要另外一个形象，需要另外一千个东西的名字，才能把人类世驱赶到另外一个足够大的故事里……我们的任务是在我们创造性的联系中制造亲缘，作为我们在拥挤的当下学会生死与共的实践。我们的任务是制造麻烦，去激发对毁灭性事件的有力回应。”
劳瑞·普罗沃斯特，《将你包围》，2022
编织篮、虚拟现实眼镜、手工吹制穆拉诺玻璃墨镜、干花
劳瑞·普罗沃斯特个展“靠近你，一见如故”现场图，2024年4月27日至7月13日，里森画廊，上海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由Alessandro Wang拍摄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无动于衷——如同鸵鸟般套上普罗沃斯特插满鲜花的头戴VR眼镜装置，沉迷在塞壬迷人的歌声中，但迎接你的仍然是倒置的荒漠。远处的红衣女子吸引了你的注意，但如同镜像般，与你同样止步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