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这是独属于杜甫的秋意,广阔深沉的慢板
莫砺锋:这是独属于杜甫的秋意,广阔深沉的慢板
今天是诗圣杜甫诞辰。杜甫一生"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虽命途多舛,却不失赤子之心。他的诗写尽民间疾苦,饱含家国情怀,满怀仁爱精神,无怪乎他被后世尊为"诗圣",被赞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蒋兆和绘杜甫像
杜甫用诗记录了那个时代,也用诗记录了自己的一生。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莫砺锋先生的作品《杜甫十讲》,以二十年杜诗研究心得,用十个篇章串联起杜甫的生命历程,借杜甫坎坷一生的心灵史还原大唐王朝的盛衰史,并将杜甫置于历史与文化的洪流中,逐字逐句、精读精讲经典杜诗。
关于秋季的诗歌里,杜甫的《秋兴八首》总是被首推前列,《秋兴八首》是杜甫晚年的作品,写于夔州时期,杜甫在夔州一共停留了21个月,两年不到的时间,一共写了430首诗。学者叶嘉莹曾为这八首诗注解40万字,评价说:
《秋兴八首》非常了不起,每首诗里都有夔府与长安两相呼应,彼此形成一个很大的网罗,紧密地编织在一起。这八首诗,无论是内容还是技巧,都显示出杜甫的七律已经进入一种极为精醇的艺术境界。
今天我们与读者诸君分享的,是莫砺锋对《秋兴八首》第一首的解读,在提到这些诗的写作背景时,他表示,“晚年的杜甫全方位地展开了回忆,《壮游》《昔游》是回忆平生的,《八哀诗》是回忆朋友的,《诸将五首》是回忆近代史的,《咏怀古迹五首》是回忆古代史的。除此之外,杜甫还有一种综合的回忆,一种没有确定目标的全面的回忆,那就是《秋兴八首》。《秋兴八首》回忆的对象不像刚才举的那些诗那么明确,但是它的内容更加广阔,思绪更加深沉。”
杜甫《秋兴八首》其一
文 | 莫砺锋
来源 | 《杜甫十讲》
秋兴八首
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高二适书《秋兴八首》(局部)
现在我们开始读《秋兴八首》。请看第一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钱谦益说:“首章,秋兴之发端也。”这个“秋兴”,秋天的感兴,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是从秋天的景物开始的。对于第一句,我们看看金圣叹的分析:“露也,而曰玉露。树林也,而曰枫树林。”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露水嘛,秋天的露水,非要说是“玉露”;本来只是江边普通的树林,非要说是“枫树林”。这是为什么呢?金圣叹进而分析说:“止一凋伤之境,白便写得白之至,红便写得红之至,此秋之所以有兴也。”我觉得这个分析很有意思,金圣叹认为,第一句暗含着非常鲜艳的色彩,露不是一般的露,而是玉白色的露珠;树林也不是一般的树林,而是鲜红如火的枫树林。金圣叹的话使我想到法国巴黎的一个地名,叫枫丹白露。这一句写江边的秋景,色彩非常鲜明。
赵孟頫书《秋兴八首》(局部)
那么杜甫为什么要这样写?为什么要写红得鲜艳的枫树林?为什么要写白得耀眼的露珠?我觉得这不是偶然的,他是有意识地这样写的。我们把它与其他的作品做一下对比。钱谦益看到第一句里的枫树,马上联想到宋玉的《招魂》,钱谦益说:“宋玉以枫树之茂盛伤心,此以枫树之凋丧起兴也。”《招魂》写的是春景:“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江南的春天,枫树长得非常茂盛,但是宋玉恰恰在这春色中觉得非常伤心。
我们再看一些类似的写法。有一首杜诗叫《滕王亭子》,有一句是“清江锦石伤心丽”,就是非常清澈的山溪,水底有五彩斑斓的石子。这个石子美丽到什么程度呢?“伤心丽”,美丽得使人伤心。再看看相传是李白写的《菩萨蛮》,说“寒山一带伤心碧”,到了暮色沉沉的时候,远远的一带寒山,绿得伤心。为什么锦石的“丽”与山色的“碧”要用“伤心”来形容?我想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形,就是当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触目惊心的不是灰暗的景物,而是颜色特别鲜艳的景物。李白看到寒山格外碧绿,杜甫看到锦石格外美丽,感到触目惊心,因为外界的鲜艳色彩与他们内心的伤心欲绝正好构成反衬。当然,《秋兴八首》的第一句,并没有非常明显地把这一层意思写出来,这是含在字里行间的,杜甫仅仅说“玉露凋伤枫树林”。至于“红是红,白是白”,这是金圣叹读出来的,我想,我们也不妨这样读。金圣叹的读法确是一种细读。
第二句由树木转到江山,“巫山巫峡气萧森”。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在建三峡大坝以前去过三峡?我劝你们不去也罢,现在的景色已经比原来大为逊色了。我曾经于20世纪80年代路过三峡,那时候真是“巫山巫峡气萧森”。非常窄的一道江面,两边矗立着陡峭的绝壁,江水在绝壁之间奔腾而过。到了秋天,如果天气阴晦,那真叫“气萧森”。所谓“气萧森”,就是一个阴暗的、封闭的环境,它无法与外部交通,整个的自我封闭着、压抑着。作者的心境也是如此,不开朗、不能发散。
王铎书《秋兴八首》(局部)
我们再读三四两句:“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第三句先从江面写起,从巫峡写起。三峡的江水终年奔腾不息,因为长江有很多的支流,到了这里,突然束为一个很窄的江道。杜甫有两句诗说:“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就是写瞿塘峡的形势,上游有很多的支流,到涪州、万州这里汇聚起来了,然后一齐从瞿塘峡这个很窄的江道奔腾而过。加上秋天风大,江面上涌起很大的波浪。“江间波浪兼天涌”,本来在峡谷中很深的水面,波浪竟然涌到天上去了。注意,这是从下往上。那么从上往下呢?是“塞上风云接地阴”。杜甫经常把远离长安、远离京城的地方称为边塞、关塞。他在秦州的时候就喜欢用“塞”字,这里也是。“塞上”就是山上、城上。白帝山上云层压得很低,一直压到地面上,而江面的波浪一直涌到天上,这个环境完全封闭,阴晦萧瑟,这就是“气萧森”。而此时诗人的心境也完全是封闭的、阴森森的、低沉的。
祝允明书《秋兴八首》(局部)
下面读第五句:“丛菊两开他日泪。”先要解释一下“他日”这个词,在古汉语中,“他日”这个词有两个意思,用得比较多的就是将来的某一天。但是在杜甫这首诗里,它却不是这个意思,它指的是过去的某一天,已经发生的某一天。因为这个用法比较少见,我们先看看它的出处。《左传·宣公四年》中记载,有一个郑国人叫子公,自称食指一动就有好东西吃,说:“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就是他过去只要食指一动,每次都能尝到异味。有一天,子公的食指又动了,原来郑灵公得到了一个很大的鼋。但郑灵公把鼋放在鼎中烹熟了,却故意不请子公吃。子公就自己动手捞了一块,结果差点招来杀身之祸,这就是“食指大动”的故事。“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这个“他日”当然不是说的将来,而是过去,是过去的某一天。那么杜甫有没有这种用法呢?杜甫也有。我们还是“以杜证杜”,请大家看一个例子,杜甫的《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粗饭依他日,穷愁怪此辰。”这个“他日”也不是说的将来的某一天,而是过去的某一天。就是我的日子依然像过去一样穷苦,还是粗茶淡饭。《秋兴》中的这个“他日”,指的也是过去。“丛菊两开他日泪”,说的是他在夔州已经度过两个秋天了,两次看到菊花,两次都因为看到菊花而伤心流泪。也就是说我今年又看到菊花了,也像以往一样地流泪了。
怀素书《秋兴八首》(局部)
第六句是“孤舟一系故园心”。杜甫在夔州是暂时栖身,他虽然也有房子住,但心里一直想着继续东下,所以他说我的孤舟一直系在江边。系在江边,最后是想到哪里去呢?当然是想回到故园去。所以系在江边的客舟实际上是系住了我对故乡的思念。“故园心”三字,钱谦益认为是《秋兴八首》的关键。我们先看一下“故园心”的指向是什么。杜甫有两处家园,一处在洛阳,一处在长安,洛阳的其实在巩县,现在改名叫巩义市—这个地名改得非常愚蠢,巩义谁知道是个什么地方,本来叫巩县多么有名,杜甫的家乡嘛。我到那里去过,在笔架山下,是一个黄土的山,下面有一个窑洞,据说杜甫就诞生在那个窑洞里,那是一个很好的古迹。这是杜甫的出生地,有他的田园。他的另外一处家园在长安,在长安的杜陵,又称少陵。杜甫一生很少提在巩县的那个家园,他自己起的号叫“少陵野老”“杜陵布衣”,他始终关注的是长安杜陵的故园。所以我说这里的“故园”也就是长安,是故国,是唐帝国的首都。所以他在第一首里说的“故园”和第三首里说的“故国”其实是同一个地方,就是长安。当然,他在第一首中更强调的是他的故乡,因为他时时刻刻想念着故园,一心想回到那里去。
徐渭书《秋兴八首》(局部)
最后两句:“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在苍茫的暮色中,从高高的白帝城里传来了急促的捣衣声。这两句话,前代的注家大多没有很详细的注释,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其义自明的。可是今人来讲它的时候,就经常出问题了,我们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山东大学中文系的《杜诗选注》引了一种旧注,说“寒衣处处催刀尺”指的是“裁新衣”,“白帝城高急暮砧”指的是“捣旧衣”。这本《杜诗选注》认为这两句话是互不相干的,一句是说做新衣服,另一句是说捣旧衣服,就是说只有旧衣服才需要捣。这个理解是错误的。
北大陈贻焮先生的《杜甫评传》也讲到这两句话,他的解释也不对。他说:到了深秋,家家户户都要做寒衣,就把那个“纨素之类的衣料”拿来捣。这也是大错特错,衣料是不能捣的。做衣服的面料,不管是丝的还是麻的纺织品,你要是放在一块砧石上,再用木棒来捣,捣上几百下早就破烂不堪了,是不能用来做衣服的,用来做拖把还差不多。
那么古人捣的是什么?是填充在棉衣里面的丝绵,古代没有棉花,植物的棉花是宋代以后才有的,所以苏东坡有一句诗叫“江东贾客木棉裘”,木棉裘当时还是很新潮的服装。到了元代的黄道婆,棉花才开始在北方大量种植,这才开始纺纱织布。苏东坡穿了一件木棉的衣服,觉得很新奇,因为木棉衣服只有做生意的人才穿的。唐代哪里会有?汉代哪里会有?所以古代的捣衣是指做寒衣的时候,捣那些往衣服里面填充的丝绵,丝绵如果不捣的话,就会结块、板结,只有把它捣得蓬松了,才能保暖,这跟弹棉花的道理一样。“捣衣”不管是做新衣还是旧衣,都是捣里面的填料。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只有做寒衣的时候才会捣衣,做春衣、夏衣是不需要捣的,所以砧声总是伴随着秋风传来。李白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他没有说“春风吹不尽”,春风吹的时候没有捣衣声。
杜甫这两句诗使我们联想到古代诗歌中有很多写因秋风起而添置衣服的句子。最有名的是清代黄仲则的两句:“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黄仲则说的只是他的一家人,而杜甫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始终想着其他百姓,一听到从高高的白帝城传来急促的捣衣声,就想起“寒衣处处催刀尺”,百姓都很寒冷,这个时候必须做寒衣了。白帝城就是现在的奉节县,江边有一座山叫作白帝山,城就建在山腰上。在三峡建坝以前,那里水位很低,从江边到城门有好几百级的台阶。
这首诗从江边的枫树林写起,一直写到暮色中的捣衣声,从色彩、声响两方面为“秋兴”的环境做了一个铺垫。他的“兴”是从什么地方感发的呢?就从这满眼的秋色、满耳的秋声中来。
舞剧《杜甫》(2022) 图 / 上海文化广场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