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沛主体性的女性角色
充沛主体性的女性角色
《好东西》这部电影通过塑造王铁梅这个极具主体性的女性角色,打破了传统电影中女性作为男性附属品的刻板印象。影片通过细腻的剧情和深刻的人物刻画,展现了女性在追求自我价值过程中的困境与挑战,同时也传递出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女性主义精神。
在萨特看来,人和人的交往就是这样,总是在为了争夺主体性而斗争。——《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
「绝对的恶」是指拒绝承认他者的主体性,把他者看作能被折磨和杀害的物。——波伏娃《以眼还眼》
主体性,是我理解关于《好东西》这部电影及其女性主义表达的抓手。
主体性是什么很容易理解。
我们一定听说过「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角」这样的话,可惜这终究只能成为某种美好的祝愿。哪怕从几何意义上来说,一个图形也只能有一个中心,由人组成的集体也是一样。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当做主角,被关心、被在意、被照顾感受。无数文艺作品讨论的问题都与这件事相关,并不仅限于女性题材的电影。《红与黑》如是,《汉密尔顿》如是,甚至「你瞅啥」的看与被看也和主体性脱不了干系。人与人的交往充满了对主体性的争夺,这种主体性的体现有时候甚至超越简单的索取-付出关系,用美国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台词叫做,it's not all about you.
但具体到电影领域,几乎每部具备大众娱乐属性的电影都会带上男女之间的浪漫关系,但这些关系当中,主体性显然永远被作为故事主角的男性英雄牢牢把持,这种情况的不妥之处往往体现为,这些故事当中出现的女性,仿佛是只为了给男主角提供浪漫对象和性爱伙伴而存在的,除了美艳的肉体与对主角一往情深之外别的一片空白。想必大多数观众对此都有感受,在此不多赘述。邵导上一部作品《爱情神话》,就笑意颇浓地调侃了这件事。
相比于聚焦男女爱情的前作,《好东西》的视角更多聚焦在女性生活本身之上。工作,带孩子,交朋友,出去玩,谈恋爱,动摇,失败。这种差异并不仅仅是题材或者方向的不同,而是女性主角的主体性的彻底彰显。
宋佳饰演的王铁梅作为本片的第一主角,行动逻辑是极具主体性和反性缘的,她努力做一个好编辑,好妈妈,好邻居,好朋友,在这个过程中活得极其带感,走路带风眼神带刀,但与此同时也随时在面对着疲惫和挫败感,对孩子的反应一筹莫展,或是因为自己没能兼顾好工作与生活而深深自责和难过。在影片推进的几乎每一个关窍上,王铁梅的行动都并非为了异性关系而进行,而是在工作和带孩子。她有自己的逻辑与判断标准,讲道理但不屈服,旁人几乎没法使用什么招数干预她的决定【作为对比,小叶喜欢的渣男说的话就有极强的招数感,每个字都像背台词但直指自己想要的结果】。你可以说工作恋爱亲子关系这些事件本身看起来是几乎所有小妞电影的标配,但每件事里,对于主体性的格外强调非常明显地体现在每个情节的处理当中。
随手举个例子。鼓手拉黑铁梅是指望对方被自己的拉黑行为伤到,用这样的表达态度来争夺主体性,但铁梅浑然不知则宣告了拉黑行为的无效:「内心戏别往我这儿撒」。
作为镜像对比,电影中的男性角色,章宇和赵又廷,反而被放置在了传统电影当中的女性位置上。且不说塞了不少笑料的台词,熟悉一些电影评论概念的朋友们也许听过「贝克德尔测验」这个概念——这两位型男好像没法通过本测验!他们的对话内容几乎全都是关于女主角的,争取她,挽回她,属于是纯纯的倒反天罡,有意思极了。
而当他们全都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真正影响和干预对方的决定,又争相选择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都怪我,是我任由自己享用自己的性别红利!」哈哈哈。
It's not about you guys, at least this time.
这是否算是某种女性叙事的矫枉过正呢?我觉得算不上,这样的处理更多是一种基于电影艺术创作历史本身的戏仿式手笔,非常类似的主流商业片有《神奇女侠》,其中的Steve Trevor无疑也经受了类似的处理——他被塑造为了传统冒险题材电影当中「待拯救的女性角色」的形象。
值得一再强调的是这种主体性显然是本片创作底层逻辑上的核心基因,是故事写作中创作者时刻在守着的一条线。相比于大多数国产现实题材女性主角作品,无论是职场剧还是恋爱剧,大多数的作品会聚焦于某种事业爱情双丰收的大团圆结局,也就是通过塑造「好人有好报」的逻辑来肯定女主角,《好东西》则不然,王铁梅对于女儿视力下降的忽视成为戏里戏外读者与观众对这个人物口诛笔伐的理由,电影当中的王铁梅也完全没有回避自己把一些事情搞砸时的懊丧,大获全胜的爽文叙事并不存在。但《好东西》给出的答案是:如果你拒绝以依附别人的状态而存在,那么失败就是你人生在世绝对不可能避开的事情,你当然得学会去接受它,同时摆脱「我必须要在每个战场都打漂亮的胜仗」的思维定势。
这层叙事是《好东西》焕发光彩的重中之重,它指向的是「娜拉走后怎样」这个终极问题的回答。
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电影的叙事自然地带观众走向这样的问题:当一个女性选择同时兼顾事业、家庭、朋友和舒适的生活时,她为何会极其难以接受自己的失败?这个问题单拿出来看似不着四六,但当我们更全面地回顾我们在生活当中时常听到的说法时,我们会发现,非常习惯拥有主体性、乐于独自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的男性主流叙事,有无数探讨如何面对失败的杰出作品,男性可以非常便利地在从伟大艺术作品到公共空间讨论,各式各样的叙事当中获取精神力量,平衡自己面对失败的心态。但女性在面对同样的困境的时候,能够提供帮助的精神力量却明显稀少,也难以找人稳定地分担。女性面对「兼顾」这个挑战,几乎是不胜则死的局面,一旦出岔子就会痛入骨髓千夫所指,哪怕她早已知道成王败寇价值观的荒谬,在自己撞到同样的难关时,也做不到好好开解自己。这背后的状况,正是电影当中被前夫哥掉书袋提及的,「结构性困境」。
在这层意义上,《好东西》的叙事是极具价值,和让我们等待了许久的。塑造这样一个角色和一群可爱的人,让她们在这个故事的语境里经历悲欢,每个选择都认认真真以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为先。不主动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哪怕是自己爱的人,哪怕是恋人或孩子【不因没法带孩子出国旅游而过度愧疚,但当孩子不愿上台时坚决成为她的保护】。这部电影也无意指责任何人,故事里出现的角色没有完全不可爱的【小叶口中连她经期都搞不明白的母亲也在台词中点明同样是被虐待的受害者】,好东西是每一个认真去活、去爱的个体。在为女性找回主体性这个进程当中,这部电影仿佛有着温柔而坚定的手,让铁梅和姑娘们稳稳地站在每位观众面前。
这本不应有多难,但我们真的等这样的故事等了很长的时间。
前段时间中国电影家协会联合灯塔研究院发布了《2024 中国电影观众变化趋势报告》。截至 10 月,2024 年购票用户中女性占比 58%,也就是过半。在电影被发明出来的一百多年里,男性观众在大半时间当中都是主流消费者,而这一状况已经成为过去。而真正为女性创作、言说女性处境的好作品,在数量上明显与58%这一数字是对不上的。所以,我们一定可以期待,会有更多像《好东西》这样的作品被创作出来,让女性观众真正笑自己所笑,感自己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