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神》:中国动画学派的“新样貌”与“再思考”
《门神》:中国动画学派的“新样貌”与“再思考”
《门神》是一部由孙立军导演,北京盛世顺景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出品的8K超高清数字动画作品。该片以传统年画中门神的经典形象为基础,融合京剧武生程式化表演与动画技法,打造出独特的视听体验。本文从原创意识、本土标识、审美辨识三个维度,分析《门神》如何继承和发展中国动画学派的传统,并探讨其对中国动画民族化发展的启示。
2024年10月27日,第3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评委会提名名单公布,由孙立军导演,北京盛世顺景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出品的8K超高清数字动画作品《门神》获最佳美术片提名。该片在美术风格上基于年画中门神的经典形象进行设计,借助京剧武生程式化表演与动画技法中视听语言、场面调度的灵活应用,打造别出心裁的视听体验,在原创意识、本土标识、审美辨识上彰显中国动画学派优良创作基因的继承与发扬。
动画《门神》以8K超高清技术还原传统年画的视觉风格,在二维角色动画中创造性地融入戏曲程式并与真人实拍相结合,配合先期音乐的创作方式及传统民乐的应用,打造别开生面的视听体验。在创作机制上,《门神》主创团队既继承了中国动画学派原创意识、本土标识、审美辨识“基因”,又在技术应用、艺术特征与精神内核上追求创新,在彰显当代人文视阈下中国动画学派“新样貌”的同时,引发关于中国动画民族化发展路径的“再思考”。
一、继承:中国动画学派“基因”
(一)原创意识:剧情设计与技术应用之新
在动画《门神》中,创作者的原创意识重点体现在剧情设置上。虽是以秦琼和尉迟恭两位真实历史人物为蓝本进行角色设计,但剧情不仅没有从两位历史人物的民间经典叙事文本“借力”,更是颠覆了中国民间文化语境下“门神”这一形象背后威武、勇猛的角色气质。通过设置一个精巧的矛盾,让两位本该共同守护门户,抵御邪恶的门神间发生滑稽的、喜感的打斗,让“门神”这一经典民间文化符号在动画中获得更为鲜活的视听表现功能。除剧情外,《门神》首创性地将8K超高清显示与二维动画、真人实拍相结合,彰显技术创新型与前沿性,让影片的场景架构、角色表演与场面调度获得了更为新颖、多元的呈现方式。
(二)本土标识:文化符号与精神内核之真
著名动画艺术家特伟在创作《骄傲的将军》时,提出“走民族风格之路、敲喜剧样式之门”的主张,对于“民族风格”的强调很大程度上指向建构中国动画本土化的文化身份认同,借由在通用的动画视听语言中创造性地融入民族风格鲜明的文化符号、工艺技法、时代记忆与精神理念,以彰显中国动画在世界动画舞台之上的独特性。动画《门神》对于民族风格的坚守既在于对民间经典艺术符号的活用,又在于对中华民族精神传统“寓教于乐”式的巧妙传达。在直观的、诉诸知觉的视听层面,《门神》将中国传统建筑艺术、年画艺术与京剧艺术巧妙结合,在8K超高清显示技术下,砖墙、木门、宣纸的纹理清晰可见,很大程度上彰显了中国民间传统艺术的材料质性与手工绘制下的朴拙感。在精神内核的传递上,门神作为带有“守护家宅”功能属性的民间艺术符号,其精神内核本质是“利他”的,承载着中华民族仁爱、民本、诚信、正义、和合、大同等美好品德。导演孙立军表示:“门神首先是要表达动画的趣味性,而更深层是在讽刺当代人自私自利相互批斗的现象,是带有批判性的。”因而在精神内核方面,《门神》很大程度上传承了中国动画学派“寓教于乐”的教化功能,即让观者能够体会到视听之趣的同时,不忘从中传达“真、善、美”的精神理念。
(三)审美辨识:角色表演与先期录音之妙
中国动画学派对传统美学理论的活用成就了一批艺术性较高的动画电影,内在的逻辑结构与中国古典美学相契合。动画《门神》的审美辨识重点外化于角色表演中,通过借鉴京剧武生武打程式,为二维角色动画注入鲜明的本土文化标识。在表现两位门神的打斗场面时,既有对双方武生借刺、挡、拨等基础动作程式的细节化呈现,又不乏动作细节上对力度、角度、节奏上的精巧刻画,配合凝神注视、怒目威慑、紧蹙眉头等情绪饱满的神态特写生动传达对峙双方的情态。“先录音后绘制”的先期录音创作手法的应用则进一步保证音画关系的高度契合,音色配器方面的选择得以充分为塑造角色形象、强化情绪张力服务。在门神打斗场面中,音色高亢、明亮的京胡以及板鼓、大锣、小锣、铙钹等打击乐器对角色动作、亮相、开打等环节的节奏掌控,于角色形体的“动”与“不动”之间刻画角色“动势”的生发、流动与较量。
图1.《门神》剧照
二、创新:中国动画学派“新貌”
(一)技术应用:8K超高清显示与“美”的转向
中国动画学派“重乐轻言”“虚实相生”的抒情表意机制作用在动画影像的视听语言上,多表现为让诉诸感官的符号元素及视听语言承载叙事功能,而非通过语言、文字等信息推动情节的发展。但在胶片电影时代,中国动画学派的多数代表作品仍以单线平涂的方式,应用赛璐珞技术制作完成。进入21世纪,伴随着电影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数字电影时代下的动画创作进入“无纸化”阶段,以8K超高清为代表的高精尖制作与播映技术与动画艺术的结合不仅提升了动画制作的效率,更实现了动画影像边界的延展。
8K超高清影像在7680×4320分辨率下拥有3317万个像素值。千万层级的图像细节使8K超高清显示技术下的空间无限趋近于真实,当信息量的精度与密度超过一定阈值后,甚至还将改变观者对“美”与“丑”的衡量与判断。动画本身作为笔尖造梦的艺术形态,尤其对于二维动画而言,其生成机制带有原生的假定性,因而当8K显示技术应用在二维动画的制作与播映时,创作者可以扩大影像的可视角度,如展现宏大的场景和广阔的视野时可保证画面细节不被虚化处理;在特写镜头的表现上也可以实现对物体局部的精密刻画与角色心理的生动描摹,进而更能够让画面的叙事表意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得以延展。作用在美术风格上,则表现为更为生动、饱满、过渡自然的色彩以及更为细节化、层次分明的光影效果、粒子特效等。动画《门神》将真人实拍与二维动画相结合,在8K超高清显示技术下,不仅强化了动画角色表演的生动形象与细节翔实,更是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对中国古典艺术“虚实相生”美学特征的重构。在“实”的层面上,观众可以捕捉到印有门神形象的宣纸肌理、宣纸褶皱与木门肌理三层材质的交叠,这种超真实的肌理质感可以为观众呈现一个纤毫毕现的现实世界的镜像;在“虚”的层面上,与超真实肌理质感相对的则是以单线平涂手法绘制、设色分明、造型较为卡通化的门神形象,门神形象与其所在场景在视觉风格上出现微妙的“错位”,不仅让门神形象所承载的京剧武生程式化表演互动中“势”的流动被最大程度地凸显出来,更暗示着画面中绘画空间、戏曲空间与电影空间的并置。
(二)艺术特征:绘画、戏曲与电影空间的并置
动画《门神》在绘画空间与电影空间的基础上,创造性地融入了戏曲空间的维度,戏曲空间存在从“隐”到“显”的过程,该过程是伴随叙事的推演逐渐发生的。
动画《门神》讲述因一片落叶而引发的一场发生在两个门神间的诙谐内讧,单线平涂的门神像被绘制在红色宣纸上,宣纸贴在木门上,伴随着情节的展开,门神逐渐脱离画的绘制性下形象与背景的嵌套关系,而“悬浮”、游离于宣纸的画幅限制之外。因而《门神》的空间结构可以以宣纸为界,分两个层次来理解,其一是8K显示下真实材料质感的木门所代表的现实空间,其二是门神角色动作表演所发生的虚拟空间,因角色表演很大程度上借鉴了京剧武生动作程式,所以此时的虚拟的部分又可被视为一个隐形的戏曲舞台。伴随着两位门神间矛盾层层递进的激化,从在以宣纸所在的二维平面为背景进行一板一眼的过招,到被挑断衣襟的门神朝向木门的方向狂奔,其身形逐渐变小,由面到点,消失在画面中,再由点到面,背对木门,朝向观众跑来,手里抱着炸药……戏曲舞台的空间感出现了由二维平面到三维纵深的变化,借助镜头运动与场面调度的介入,实现绘画空间、戏曲空间与电影空间的三重并置,在艺术风格上呈现出别出心裁的空间意趣。
图2.《门神》剧照
(三)精神内核:用世界语言讲述当代中国故事
动画《门神》中,两位门神角色的造型设计以尉迟恭和秦叔宝为原型,《隋唐演义》里对尉迟恭的形象描述为:“黑脸胡髯,浓眉大眼,身长九尺,膀阔二停,腰大十围,善使雌雄两条竹节鞭,有万夫不当之勇。”而对秦叔宝的描述则是:“秦琼身高一丈,淡黄脸,手执金装锏,三绺胡须,一双三角眼,性如烈火。”以二人为原型绘制的门神画像通过在肤色上保留并强化秦琼的白净与尉迟恭的黝黑来彰显阴阳两极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关系,结合门神的文化符号意指,即驱邪避凶和守护家庭,门神成对出现的民俗形式某种意义上彰显了阴与阳、邪与正、凶与吉矛盾对立又相互制约的动态平衡。动画《门神》的造型设计既继承了门神造型艺术的基本范式,又结合人物形象与叙事需求进行了创造性的调整。初次登场的两位门神在造型设计上并未沿袭阴阳平衡的符号属性,而塑造出某种同类相拒、同气相忤的人物关系:在面部纹样上,两位角色面部纹样都凸显了京剧净角(花脸)的特征,肤色较深,有明显的油彩图案,色彩鲜艳,单从面部纹样和表情设计来看,便在视觉冲击力上呈现出“互不相让”的观感。在道具设计上,两位门神一位手持板斧,配有较大的重量和宽阔的斧刃,用于在近战中造成大面积的伤害;另一位手执长剑,配有较长的剑身和尖锐的剑尖,剑身较为细长,便于刺击和切割。二者各以相当的重量与精准的刺击能力呈现出较大的杀伤力,配合京剧武生蓄势待发的动作设计,于静态中便能够呈现出较强的戏剧张力。当打得不可开交的门神被撕下换新后,新的门神像则呈现出左右对称、如出一辙的样貌:他们的服饰较为华丽,装饰细节丰富,但没有多余的表情和动作刻画,两位新门神在画框中手持长锏巍然挺立、静止不动,造型设计较先前两位门神而言精简、平和许多。“剑拔弩张、兵戎相见的门神被撕下,替换成威严魁梧、喜怒不形于色的门神”这一剧情设计某种意义上进一步契合了中国传统哲学观念中的中庸之道。《中庸》里讲“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庸之道正是这种平衡观念在社会伦理和个人行为中的体现,避免走向极端,维护社会和个人生活的和谐稳定。创作者借对门神行为的刻画以及门神形象的变化,将中庸之道以诉诸视听的方式直观呈现,并带有一定的寓言属性与警醒意味,作为以动画的方式实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型发展的有效尝试,对当前凸显民族风格动画创作而言具备一定的参考价值。
图3.《门神》剧照
三、未来:中国动画学派“再思考”
纵观国产动画发展史,以万氏兄弟、特伟、钱家骏等老一辈动画家为代表的“中国动画学派”大量汲取民族艺术元素,从民间传说、神话和童话取材,并运用符合中华民族审美习惯的叙事手法,力求传达中国文化的精髓。他们创作的一系列动画所采用的就是典型的民族化叙事,表现了“奇、趣、美”的审美追求。[1]伴随着时代的发展与社会、经济、文化环境的变化,面向当代观众,动画创作者对于“奇、趣、美”的理解不仅要传承中国动画学派经典作品的基调与意趣,更要结合当代社会、技术与人文景观,挖掘并呼应当代国人审美心理的特征与诉求。动画《门神》通过借古喻今、借古讽今的叙事策略和隐喻性指涉,将过去与当下、虚构与现实巧妙地缝合于一处,以门神从“风光无限”到“悄然陨落”的结局影射、讽刺现实社会中浮躁不安、缺乏责任意识与协作精神等现象。因而,在本片中,“奇”不局限于技术奇观,“趣”不等同于哗众取宠,“美”不拘泥于符号堆砌,“奇、趣、美”在影片中形成相互嵌套、彼此呼应的关系,构建有深度、有内涵、饱含人文关怀与社会洞察的精神表达。
结语
动画《门神》导演孙立军在阐述创作理念时表示:“我们既要有对中国历史文化认知的纵向把握,也要有对中国文化在世界舞台上独具价值的横向把握,用创新赋予文化在新时代语境下的生命力。”[2]动画视听呈现的直观性、情感共鸣的普适性、故事内容的包容性与传播方式的现代性等特质,使其成为被全年龄人群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可被视为具备打破文化壁垒潜质的“世界语言”,因而在传播中国故事、中国审美、中国理念方面具备不可小视的文化意义。《门神》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为未来中国本土民族化动画创作提供了技术应用、艺术创新与精神内核方面的参考,对于助力中国动画从“高原”到“高峰”,实现传统文化创造型转化与创新型发展而言具备一定的积极推动作用。
*本文系202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中华民族现代文明视野下的动画电影东方审美研究”(项目编号:24AC006)阶段性成果。
注释
[1]万书荣《当前中国动画电影民族化叙事的缺失及对策》,《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