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思念之美:从空间阻隔到时光流逝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思念之美:从空间阻隔到时光流逝
思念,是人类最复杂的情感之一。它既是对远方亲人的牵挂,也是对美好时光的追忆。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思念被赋予了独特的美学价值,成为诗人词人笔下永恒的主题。
两处风情,万重烟水
宋代著名词人柳永,写过许多以爱情为题的精彩词作。其中一首《卜算子慢》中,有这样的词句: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
词中的主人公,与恋人相隔千里,是以被思念折磨得柔肠寸断。“两处风情,万重烟水”,读来顿觉天地茫茫,若有所失。
其实,那万重烟水,长路关山,并不完全是横亘在两处离人之间的天堑。渺小人类与汗漫时空,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自足的境界——人们各自处在广袤空间的一隅,被广袤空间所阻隔,无法触达,无法交互,是人类一种天然合理的处境,也是人与生俱来的存在方式之一。
《三国演义》里有一段经典情节:徐庶被迫去投奔曹操时,刘备依依不舍地前去送行。望着徐庶的背影渐渐被树木遮蔽,刘备说:自己恨不得将这些树木都砍掉,因为它们挡住了自己目送军师的视线。
你看,人们都不喜欢空间的分隔、障蔽。因为我思念你,于是我满心满眼都是你,我既看不到世界,也看不到自己。是以,我将尽我所能地去寻找你,跟你在一起。倘若寻找的路径被浩茫空间所阻断,便悲伤难已。
但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诗人词人未必都像刘备那样,将空间的阻隔和障蔽视为无奈,必欲除之而后快。相反,在诗人词人的位格之上,人们可以以诗化的心灵享受着世界的辽远和山水的壮美,还有空间障蔽带来的复杂痛觉——我思念你,我期望在这个季节、这片景色里见到你,但我并不是因此就只能看见你、看不见这个季节和这片景色了。相反,整个空间都因为“我思念你”产生的甜蜜和哀愁,变得充满了美感、漾满了情绪。
思念并没有取消世界,作者也依然有充分的心灵空间能够回望自身,并反观自身情感的浓厚深浅。
人与空间、情感,三种实存和具体的事物,共同组成了一个丰富完整的世界。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想念,却见不到。对于古典时代的人们而言,最便捷的联结方式就是寄送信件。
在中国古诗中,对远人寄来的字纸的珍惜之情,构成了思念的重要题材。
汉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中,妻子接到了远行丈夫的来信,以“长跪读素书”这一郑重的礼节将信展读。信中简短的两行文字不过是最寻常的问候,却承载了无限思念、无限深情——“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正所谓见字如面。在古人看来,亲爱之人所亲笔书写的信件,送达的并不仅仅是信息,还带有书写者的情意和气息,可以视为书写者的某种化身。
然而,对于思念者们而言,真正心心念念的是活生生的人,是现实的团聚,是当下的欢愉,而不是信件或其它替代物。
信寄出后,寄信人也只能是“夕阳天外云归尽,乱见青山无数峰”——对方依然隐蔽在未可知晓、不可触摸的远方。对于收信人而言,信在袖底,人在千里,也只徒增莫名的荒诞背谬之感。
唐末词人牛峤有词《应天长》:
别经时,无限意。
虚道相思憔悴。
莫信彩笺书里。
赚人肠断字。
一封远方来信,让收信人更觉相思难忍、委屈难耐,干脆表示:别把信里那些花里胡哨的相思句子当真。
王国维《西河》一词中也说:
锦书宛在怀袖底。
人迢迢、紫塞千里。
算是不曾相忆。
倘有情、早合归来,
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
寄来的信不过是“一纸无聊相思字”,只寄信而不相见,便等同于“不曾相忆”。
那么,干脆什么都不寄好了。
东汉的“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庭中有奇树》,写的是一位满怀相思的主人公见到了一树花朵明媚开放,便想摘几朵给自己思念的人寄去。可是经过一番犹豫,他(她)放弃了寄送的打算: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萦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寄花,真是不可理喻。娇嫩的花朵哪里经得起长途远行?何处无花,还需要我千里迢迢地寄去?诗中主人公因此什么也没有寄。他(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处不在的思念,对方能否知晓?
吹花小径,听雨高楼
清代词人厉鹗,有一首词《眼儿媚》,写一次已经成为回忆的美好约会:
当时底事匆匆去?悔不载扁舟。
分明记得,吹花小径,听雨高楼。
看来,词人曾在少年时,懵懵懂懂地走进了一片被美好事物充满的美好世界中,却将之当做生活的常态,又懵懵懂懂、毫不留恋地走出。
若干年后回首往事,才知道当时的心境、年纪,所遇到的伙伴、情境,都是无法替换、无可重来的。
当年的他,实在没有要寻花看去,仅是一次寻常的出游玩耍,谁知正是人间四月,漫天雨丝风片;他们也没有要寻雨听去,只是一幢原本就常在其中的小楼,谁知忽然春雨潺潺,春意阑珊。
小径或许是词人从小走惯的,高楼或许是词人从小呆腻的,青春的觉醒,却突然让他对小径高楼的落花春雨,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观感。
这种体验和境遇,人终其一生只能进入一次。若是成年之后,故意要寻花看去、寻雨听去,寻到的花雨可能会变得寻常之极。毕竟在这么大的世界上,何处无花径?何处无雨楼?人却再也回不到少年时代那个朦胧鲜润的春天了。即使词人当年未曾“匆匆去”,生活和岁月也会将“吹花小径”变成一条通往菜市场的路,“听雨高楼”也无非是一座晾晒着裤衩背心的公寓而已。
那种时光和境遇,注定是无法“载扁舟”随身带走的。
宋人多少小词都在咏叹这样的人生境遇:
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
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今人的许多经典歌词也在这样咏叹:
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
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
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
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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