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它为什么是王家卫最好的一部电影?
《花样年华》:它为什么是王家卫最好的一部电影?
《花样年华》是王家卫导演的集大成之作,这部电影不仅在技术层面展现了导演独特的艺术风格,更在情感层面深刻探讨了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错过。从1997年的构思到最终的完成,王家卫将他对感情、人际关系以及时代的独特理解融入其中,创造了一部信息量巨大却又克制内敛的电影佳作。
那些消失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 他会走回早已消失的岁月。
——王家卫 《花样年华》
拍两部电影,就像同时爱上两个人
美国电影网站TSPDT曾组织过一次“21世纪最受好评电影”(The 21st Century’s Most Acclaimed Films)的排名榜单,试图从全球各地影评人、电影记者、电影学者的佳片榜单中整理出2000年至2013年最受好评的250部电影,在其中,王家卫的《花样年华》高居榜首。
多年以来,当观众回忆起港台内陆的经典电影,《花样年华》都是常客,这部王家卫自称“导演生涯中最难拍的一部片子”,却也是他的集大成之作。从《阿飞正传》到《花样年华》,是王家卫拍片生涯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伴随着周慕云、苏丽珍,最后也以他们“难堪的相对与分别”结束。
《花样年华》的构思始于1997年,实际拍摄花了14个月。最初,王家卫想同时开拍两部新片,一部是《花样年华》,另一部名为《北京之夏》,后者本是《阿飞正传》的续集,王家卫本打算在北京拍,但不了了之。其后,电影《2046》的计划应运而生,尽管这同样是一部难产之作,拖欠良久,王家卫不得不让好友刘镇伟救场,拍出一部《天下无双》填补亏损。同时拍两部片,王家卫称这是“脚踏两只船”。在《视与听》杂志访谈中,王家卫说:“同时拍两部电影就像同时爱上两个人。”他还透露:“在接下来的《2046》里,会有很多《花样年华》的线索和影子。《2046》现在还看不到,但在《花样年华》里,梁朝伟和张曼玉约会的旅馆房间号就是'2046’。”
《花样年华》改编自刘以鬯的小说《对倒》,王家卫原计划效仿希区柯克,拍出一部悬疑短片,据说周慕云与苏丽珍的故事原本事关“报复”与“诡计”,但也只是坊间传言。总而言之,在拍摄过程中,王家卫一次又一次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比如:他本想把《花样年华》的时间线持续到1972年结束,但14个月以后,他由于精力问题放弃了这个念头。最后我们看到的《花样年华》,始于1962年的香港,终于1966年的柬埔寨。它也不是一部希区柯克式的悬疑片,而是一部古典怅然的王氏电影。
选取1966年与柬埔寨有王家卫自己的意图。《华丽肉感悲伤的华尔兹:评花样年华的音乐》一文解释道:
“为什么是1966年而不是其它什么年份?因为1966年在香港历史上是一个转捩点……戴高乐该年访问柬埔寨,象征着殖民时代的结束。那些在40年代从中国内陆迁居到香港的移民在过了20年安稳日子以后,在1966这一年受到内外巨大的冲击,不得不想想何去何从的问题。王家卫把一个爱情故事放在1966年结束,是因为不想把'爱情’仅仅结束于'爱情’本身,而是把它放在一个更广阔的时代背景之下。在1966年,有些事情结束了,有些事情开始了,但'过去’是你不能改变的,'未来’是你不能不去面对的。周慕云和苏丽珍,注定被时代的洪流席卷,又忘不了各自的心事。”
所以,仅仅把《花样年华》看作爱情片是小看了它,王家卫把自己对感情、对人际关系、对那个时代的感觉都放在里面了,继承了沪上人家的弄堂气息,又保有香港世界的游弋与乡愁,在克制的道德感与蓬勃的情感间夹缝求生,最后不过一场错过,这是《花样年华》。
《花样年华》是一个信息量巨大的故事,光是周慕云和苏丽珍两个镜头代表的两次共餐,当中被剪辑隐藏的“时间”,就足够花费多个集数咂摸一番。但克制是王家卫和张叔平最好的美德。在王家卫的授意下,后者将《花样年华》剪成一部极简的电影。不多废一句话,不多要一个镜头,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留白艺术发挥地淋漓尽致。
在简化的情节中挥洒光影
周慕云和苏丽珍在吃饭。
镜头一转,看上去他们还在同一个饭局,可仔细留心,苏丽珍身着的旗袍已经变了。这实际上是相隔一段时间的两次饭局。
那是在他们进行第二次角色扮演的时候,在电影里,为了揣摩彼此对象出轨的心境变化与原因,他们共进行了三次角色扮演。在第二次角色扮演中,这两顿饭象征了两人关系的步步进展。在第一顿饭时,周慕云还试探性的问:“吃的惯吗? ”第二顿饭,周慕云已经油腔滑调地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当然,在这里,他扮演的是苏丽珍的丈夫。
还有一个细节也体现出《花样年华》的简洁与含蓄。当周慕云收到一封太太从日本寄来的信,他和苏丽珍意识到周太太和陈先生(苏的丈夫)已经东渡日本。苏丽珍问:“你猜他们现在在干什么?”第三次角色扮演开始,他们要演出“他们现在”正在干的事。据说,这一段原本安排了一段床戏,但最终被张叔平剪掉,只用一个镜头交代周与苏“扮演的难堪”。他们没有“演”成,他们内心的道德感拴住了彼此,这时候,苏丽珍心中坚持——“我们不会跟他们一样的。”
尽管摇摇欲坠。一如王家卫写的台词: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
她一直羞低着头,
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
他没有勇气接近,
她掉转身,走了。
《花样年华》对情节做了简化处理,它不是线性叙述的故事,而是对一个个碎片的牵连。张叔平用他老练的剪辑功力确保了这种牵连的流畅。当观众以为几秒内的对话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张叔平其实已经通过剪辑切换到了另一天,另一场对话。比如:苏丽珍去周慕云家借报纸,他们聊起武侠小说,周慕云说:“我有很多武侠小说,要看给你拿。”苏丽珍拒绝了。可下一个镜头,苏丽珍却穿着另一件旗袍手捧武侠小说来还书。两个镜头间,机位不变,交代的却非一日之事,它暗示了苏丽珍“从不借到借”的心态转变。而这个借书的梗,兴许是从钱钟书先生那里借的灵感,钱先生打趣道:“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往往始于借书,一借一还多出好多旁他的事情来。”
作为隐喻的旗袍
苏丽珍又换了一件旗袍。
曾有人统计过,苏丽珍在《花样年华》中更换了27次旗袍。一部电影,更换次数如此频繁,绝非只是王家卫“恋袍癖”作祟,旗袍是电影中重要的道具,是对白之外的另一重语言。
旗袍作为中国的传统服装,高贵、典雅气质的装点之物,它不但浓郁了《花样年华》的古典之气,也参与到呈现人物情绪变化、映射情节发展之中。
于人物情绪,当苏丽珍搬家时、在孙太太家里看丈夫打麻将时、和孙太太试电饭锅时、嘱咐丈夫给她老板带皮包时,或是去公司上班时,她穿着的旗袍颜色以黑白、白蓝和淡黄色配白色为主,素净平和,却也消解了冲动,体现出一种禁锢的情绪。而当苏丽珍去宾馆里会见周慕云,此时他们已知晓各自伴侣出轨的事实,她的旗袍颜色变成了红色,红色恰恰暗含了冲动与激情,隐喻了二人心中的暧昧。
于情节发展,可以举电影的最后一场告别戏为例。在《花样年华》里,苏丽珍的旗袍色彩大多协调于背景色,她的色彩总能融入到环境中。但在她与周慕云最后告别时,她的旗袍色却是蓝色搭配绿色,此时的环境色则是很暗的色调,二者相交,格格不入。这是服装设计师的失误吗?但如果翻阅资料,我们会知道:这次色彩的“突兀”,标志着苏丽珍处在与禁锢她的环境决裂的突破点。她不再和过往保持一种压抑的“和解”。
《花样年华》的道具不只有旗袍。苏丽珍公司的钟表、住所内的同款领带、同款皮包、昏暗的路灯、被栅栏线条切割的墙壁、湿漉漉的香烟、红粉色拖鞋等,都作为道具出现在电影中。同款领带和皮包让苏丽珍和周慕云发现彼此伴侣的出轨;对钟表的缓慢特写加深了空间的空旷感与人物的虚无感;在空气中燃烧殆尽的香烟、路边昏暗的灯光等,都是文艺片中衬托孤独情绪的典型道具;而“挂钟”更是王家卫轻车熟路的道具了,无论是《阿飞正传》、《爱神之手》还是这部《花样年华》,都有呈现挂钟的空镜头,指针转动的声音会格外明显。就如同《东邪西毒》的另一片名般,它是作为“事件的灰烬”而出现的,是一种时间流逝而“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失落感。
音乐:第三重语言
《花样年华》孤独、闷骚的气质,不仅表现在人物上,也经由音乐烘托。曾有豆瓣网友总结过《花样年华》的曲子:
“《Yumejis Theme》、《Aquellos Ojos Verdes》以及《梭罗河畔》和周璇的《花样的年华》。其它的像《红娘会张生》、《双双燕》、《桑园寄子》、《情探》、《双妈会》那些时代小曲,多是张曼玉和梁朝伟打麻将时听的,纯粹就是个背景。”
《花样年华》的音乐怀旧而暧昧,这是王家卫电影一贯的音乐特色,陈勋奇、梅林茂等人的作曲以及王家卫自己的音乐趣味,让王氏电影建构出别样的音乐魅力。
《花样年华》既选取了爵士乐,巴洛克弦乐,也有一些富有民国时期夜上海风情或香港气息的曲子,比如周璇演唱的《花样的年华》,这本是1947年香港电影《长相思》的插曲,被王家卫挪用过来。这些曲子成为《花样年华》的“推动装置”,与苏丽珍和周慕云的遇见、交往、错过保持共鸣。
王家卫曾说:“我所有的作品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更具体一点,就是感情的错位、拒绝与被拒绝。”《花样年华》就是一部关于偶遇与错过的电影。
苏丽珍和周慕云的相遇是一场巧合,如果不是因为租房相近,他们不会擦肩而过。他们的“演戏”与“互生情愫”也需要巧合,如果他们各自的伴侣没有出轨,他们不会如此。在王家卫看来,人与人的关系很看重相遇的时机,一样的人,一样的话语,时机不同,效果天差地别。如同苏丽珍和周慕云,当他们已各自最沮丧、最难堪的状态相遇,当他们彼此孤独,他们在脆弱中相互理解、彼此温暖,以至于无法刹住,尘封的心再一次投入感情的激流。
王家卫说:“我小时候看的粤语片和台湾带来的电影,它们的题材都是跟现实脱节的,把以前的事情放在“现在”。那时候进香港的还有日本戏、法国电影,各种文化交织在一起,在这种都市资讯环境下,我会注意“人在城市”的种种问题。”都市人害怕被拒绝,害怕错过,却时时刻刻逃不开拒绝与错过。《阿飞正传》,旭仔被“消失的生母”拒绝、苏丽珍、舞女被旭仔拒绝、歪仔被舞女拒绝;《重庆森林》,何志武错过了女杀手,其实他们只相处了一个夜晚;《花样年华》,周慕云辑再次与苏丽珍错过。
他们都恪守妇道和夫道,都是及其谨慎和有礼貌的人。苏来看房也会因为打扰别人吃饭而道歉,即使一个人也不会随便在别人家吃饭,怕给人添麻烦。周不会主动要求让陈先生带电饭锅,带了之后要当面道谢,即便很多年以后回来看房东,也要带礼物。还有,你不见他们每次接触,除去那些“表演”的片段,都完全没有身体接触,即使是在狭窄的巷子里相遇,即使是他们“表演”自己爱人在日本“正在干的事”的时候,两个人面对面,苏一错身,丝毫没有碰触到周。但凡有一丝一毫勾引和放纵的意思,他们都会有机会跨过那条线。可是,他们没有。
就像同名歌曲《花样的年华》唱道:“期待一阵春风/你就刚刚好经过/突然眼神交错/……/都怪这花样年华太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