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融合与创新——辽宋夏金时期文明演进的突出时代特点
陈峰:融合与创新——辽宋夏金时期文明演进的突出时代特点
中华文明作为人类历史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是在曲折的发展过程中赓续而来,即使在某些阶段出现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却能以包容的特质融合内外元素,从而走出困境,得以生生不息,并且历久弥新。辽宋夏金时期,即是自南北朝以来出现的第二次大冲突与多元交织的时代,在几个民族政权并立的状态下,彼此之间既有激烈的冲突与战争,也存在频繁的交往与交融。正是在这种紧密的互动关系背景下,中华文明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从宏观上考察这一时段的历史,中华文明整体性的五大特征皆有体现,其中包容与创新又是相对突出的时代特点。
西夏文《论语注解》 (图源:宁夏大学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院)
冲突、融合与包容
唐朝灭亡后,随着大一统中央集权统治及其政治秩序的崩溃,在五代十国的数十年间,中原出现割据、混战局面,塞外的契丹游牧政权则乘势进入幽云农耕地区,大理国亦割据西南一隅。正是在这样背景下,宋朝虽然重建了中央集权统治,也征服了中原核心地区,但最终却被迫承认了与辽朝南北并存的现实,并终止了对西南边疆的进一步经略,事实上还默认了新崛起的西夏政权。南宋时期,立足南方的宋廷与北方的金朝长期对峙,直至先后被元朝灭亡,才又回归大一统时代。总的来说,这一时期政权上的分立格局,势必造成军事上的冲突与战争,但彼此在各方面的交往、交融却始终存在,特别是在议和后的和平时期更日益密切。
作为中华文明发展重要阶段的辽宋夏金时期,其几个政权并存的政治状态,固然不可避免彼此之间的对立,不过却都竞相以“中国”正统自居,并且强大者还试图统一天下。如宋太宗曾两度北伐,希望收复幽云;萧太后与辽圣宗曾兵临黄河,欲图定鼎中原;即使是被视为暴君的金朝海陵王,也大举南征,其意“盖耻为夷狄,欲绍中国之正统耳”、“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为正统”。这种政治追求既是各自现实发展的需要,亦与秦汉以来日益深化的大一统国家观念有关,故一如历代各族政权大都追求正统与统一,“反映了中国历史的整体性”。然而,缘于当时彼此实力的限制,终究未能实现大一统的目标。
在华夏正统观念的支配下,两宋域内“宋承唐制”的情形姑且不论,而无论是辽、西夏,还是金统治者,皆主动靠拢中原先进的制度与文化,诸如在皇帝制度、职官设置、朝廷礼仪、科举考试、学校教育、法律制度、赋税规则以及宗教信仰等方面,多效仿唐宋之制。如北宋名臣富弼针对当时辽与西夏的情况所说:“称中国位号,仿中国官属”,“读中国书籍,用中国车服,行中国法令”。这种具有趋同性的特点,使得彼此的联系有了牢固的共同基础。
在宋与辽、夏、金以议和的方式建立和平关系期间,官方和民间的交往极为频繁,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澶渊之盟”签订后,宋辽双方保持了长达百余年的正常关系,各自使团定期互访成为制度。如辽致宋朝的国书称:“世修欢契,时遣使轺。”辽圣宗之弟耶律隆庆曾表示:“今与中朝结好,事同一家。”宋仁宗朝的富弼认为:“岁遗差优,然不足以当用兵之费百一二焉。则知澶渊之盟,未为失策。”王安石也有“欢盟从此至今日”的赞扬诗句。故史称:“契丹固守盟好,互市不绝”。事实上,在辽境内,朝野通用契丹语和汉语,甚至在多民族交汇之处,汉语还发挥了交流中介的功能,“凡聚会处,诸国人言语不通,则各为汉语以证,方能辨之”。辽朝许多帝王和贵族、官员能用汉文写诗,并且与来访宋使赋诗唱和的现象屡见不鲜,如辽兴宗在接待北宋使臣时,“召宋使钓鱼、赋诗”。北宋著名文人的作品,在辽境也广受喜爱。如据记载,辽使觐见宋真宗时曾表示:“本国喜诵魏野诗,但得上帙,愿求全部。”至于辽朝南面官系统乃参照唐五代之制、辽官方的舆服逐渐出现涵化的趋势、佛教信仰在塞内外的交流,以及中原饮食、娱乐习俗在辽朝的流传等方面,已勿需多言。还值得一提的是,早在辽太宗时已下诏:“契丹人授汉官者从汉仪,听与汉人婚姻。”此后,民间契丹人与汉人通婚的现象更为寻常。
清代学者指出:“西夏设官之制多与宋同,朝贺之仪杂用唐宋,而乐之器与曲则唐也。”西夏效仿北宋,实行科举考试,建立学校教育,并接受了儒家的思想价值观,后来甚至尊孔子为文宣帝。又借鉴汉字的结构,创立了党项文字。西夏的法律同样受到中原的影响,其法典《天盛律令》就汲取了《唐律》和《宋刑统》的基本精神。西夏还常主动请求宋廷赐书,宋中央也多次赠予佛经、儒家《九经》等书籍。如嘉祐七年,西夏国主谅祚“表求太宗御制诗章隶书石本,且进马五十匹,求九经、唐史、册府元龟及宋正至朝贺仪,诏赐九经,还所献马”。经过长期的交往,西夏统治集团逐渐受到中原文化的熏陶,如元昊“通蕃汉文字”;嘉祐六年(1061年),谅祚上书宋仁宗,“自言慕中国衣冠,明年当以此迎使者。”得到宋廷的同意;秉常在位期间,曾不顾保守势力的反对,在官方推行过汉礼。
金朝虽然长期对南宋发动战争,并且以宗主国自居,但在诸多方面却逐渐受到宋朝思想、文化及其观念的影响。典型者如:儒家价值观、科举制度以及学校教育的推行。在金熙宗改制以后,金朝政治制度还效仿南宋,全盘采用汉制,实现了政治体制的一元化,这也成为女真人在政治制度上汉化的重要标志。正因为如此,金朝境内民族之间的隔阂日渐消融,如大臣唐括安礼便说:“猛安人与汉户,今皆一家,彼耕此种,皆是国人。”
西南地区的大理政权,虽与宋朝基本上没有建立官方关系,然而不仅双方民间的经济联系广泛,并且来自中原的政治及文化传统亦深刻地影响着大理的发展。如其中央与地方机构、职官、科举以及帝王服饰等,即在原则上与唐宋相通;包括汉字、儒学及文学艺术在内的中原文化要素也逐渐被接受。这都表明,当时西南地区仍然归属中华文明演进的范畴之内,不过是相对独特而已。
总之,这一阶段因多个民族政权分立,他们既存在各自发展的差异性,也产生过激烈的碰撞,但却并未妨碍各方面的交往与交融。换言之,基于对中华一体观念一致认同的缘故,使得各个政权在兵戈相交的同时,逐渐走向内在融合之路。就此彰显了中华文明的无穷包容性,在融汇多种元素过程中日益茁壮成长。因此,就连西方研究者也认为:在此时期,“政治上的四分五裂状况无论如何在很多方面——包括外交往来上的技术问题,如我们所示——还是被一种共同的中国文明所笼罩”。
不绝的创新性
中华文明生生不息,既在于其具有连续性、继承性,也与传承过程中的不断创新性密不可分。辽宋夏金时期,就是中华文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创新阶段,无论是在制度、精神文明上,还是在物质文明上,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其中又以两宋的贡献最为突出。
从政治制度上看,众所周知,在继承唐制并汲取五代历史教训的基础上,宋朝在制度设计上强调分权制衡的原则,以消弭危及中央权威的潜在因素。如在以往基础上形成的中央二府制约机制,路级与州郡行政架构及其分权制衡机制,以及独立的台谏监察体系等,都具有制度上的创新意义,其对扼制地方割据势力、庙堂中干扰皇权的力量,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北宋首创的文官掌军制度,则杜绝了将领与军队破坏统治秩序的祸端。可以说,前代地方割据、宦官专权、外戚干政以及权臣当道的痼疾,在宋代几近消失,域内社会遂长期趋于稳定。故南宋人对比汉唐“多内难”的状况时,即认为:“本朝无内患。”事实上,宋朝的监察系统、文官掌军制度等,还对明朝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至于辽朝实行的南北面官体制,则是适应农耕与游牧两大不同区域的政治制度,也具有制度创新的意义。
宋代思想学术上的创新,成就斐然。其中注重义理的宋学之兴起,是在融合佛、道精华基础上发展的结果,从而突破了汉学章句的局限,使得儒家思想学说达到了新的高度。由此,儒家文化在朝野的影响力远过以往,可谓不仅登堂,而且入室。
两宋文化艺术上的贡献,同样辉煌灿烂。如媲美唐诗的宋词、戏曲及市民文学的兴盛、以《资治通鉴》为代表的史学之繁荣、金石学的产生、方志的兴起,以及绘画、书法的创新等等,皆为超越以往的巨大成就。在此不妨再以宋画为例,其无论是在题材、风格上,还是在表现形式以及技法上,都突破了传统的模式,具有里程碑的创新意义,就此不仅成为中国绘画史上的高峰,也对元明清的绘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科技领域,中国对人类文明突出贡献的四大发明中,火药、指南针和印刷术三项来自宋代,其意义早已得到举世公认,故不必赘述。而《数书九章》对数学的贡献,杨辉三角在数学史上不容忽视的地位,《营造法式》反映的建筑学水平,法医学专著《洗冤录》的产生,堪称世界上最早的“天文钟”——水运仪象台的问世,水密隔舱在船舶中的运用,复式船闸的出现,诸如此类等,可谓不胜枚举。据研究者指出,宋代还是农学著述空前涌现的时期,这也从侧面说明当时农业技术的广泛应用。至于全球性首创并应用的纸币、石油的发现之类的成就,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宋代文化、科技上的空前成就,限于篇幅仅能罗列其中的一些代表,不过,学界对此已有全面性的高度评价。如陈寅恪所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邓广铭等宋史专家则进一步指出:宋代文教及科技快速发展,使得其整体文明程度达到空前绝后的高度。西方学者也认为:“在人民日常生活方面,艺术、娱乐、制度、工艺技术各方面,中国是当时世界首屈一指的国家,其自豪足以认为世界其他各地皆为化外之邦”。
同期辽、夏、金的文化科技虽因相对落后,多向先进的宋朝学习,不过其在相关方面亦做出了独特的贡献。典型的例证如:精通天文的北宋官员苏颂出使辽朝期间,发现对方“不禁天文、术数之学,往往皆精”,所以辽历的冬至日比宋历更为准确。他在回朝后将此事奏报宋廷,才纠正了这一失误;西夏在锻造技术上有很高造诣,所造的“夏国剑”在宋人《袖中锦》中被称为天下第一;金代数学家李冶有颇多新的创建,特别是在高次方程上有重要的贡献,也早已为世人所知。诸如此类等。
总之,10至13世纪是中国文化与科技发展的辉煌时代,以宋朝为核心的多民族共同体在各方面取得的空前成就,不仅充分显示出中华文明固有的不断创新性,也因此对世界文明做出了举世瞩目的贡献。
结语
从宏观上观察辽宋夏金时代的大趋势,不难从中发现中华文明演进的阶段性特点,其中在包容性与创新性两个方面表现得又尤为突出。可以说,包容性消解了当时政治、军事冲突造成的隔阂,促成彼此对中华一体的认同,从而共同融入华夏文明的进程之中;创新性则是各自发展的重要动力源泉,因此在制度文明、精神文明以及物质文明上既竞相探索,推陈出新,又相互借鉴,多元交织,从而在继承的基础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而这种时代特点与中华文明发展的整体性相一致,正如在此前后历史时期所反映出相同的基本特征,就此昭示出中华文明整体性寓于阶段性的规律。
本文原文刊载于《中国史研究动态》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