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治家”到“经济学”:经济学的千年演变
从“治家”到“经济学”:经济学的千年演变
经济学最终切断了经济事物与政治事物之间的关联,成为经济学家们的专业。
大体而言,西方“经济学”的内涵经历了三次大的转变。
最初只是家庭治理之义
从词源上说,economy源于古希腊语oiko-nomia,即治家或家政,最初只是家庭治理之义。商务印书馆1961年出版了古希腊哲学家色诺芬(Xenophon)的著作《经济论》,其后将之纳入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的经济学部类,细究起来,该书更准确的译名应该是《治家者》(Oikonomicus,英译为Economics)。此外,古希腊还有一部假托亚里士多德之名传下来的《家政学》。一般来说,古希腊所谓的“治家”内容涵盖甚广,包括建造房屋、整理家务、经营产业、教育妻儿、统治奴隶等,其目的主要在于增加家产。治家涉及统治,也涉及普通意义上的致富,唯独缺少中国儒家传统所强调的人伦意味。
从统治的角度讲,治家与治邦既重叠又相异。柏拉图对话《治邦者》中的爱利亚异乡人声称,治家者、王者、治邦者拥有同一种技艺,即王者的技艺。色诺芬在其作品中声称,治邦、治家和战争共通的东西是统治,又云“不要看不起善于治家的人,因为关切私事仅仅在数量上不同于关切公事”。家庭虽然在规模上小于城邦,但治家的技艺同乎王者的技艺,一个好治家者也能成为一个好将军和好治邦者。不过,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卷一辨析家庭与城邦的关系,认为城邦在发生次序上后于家庭,但在自然上先于家庭,“人依其自然是城邦的动物”,而非家庭的动物,换言之,城邦生活才是符合人的自然本性的生活。亚里士多德否认治家同乎治邦,因为前者是统治奴隶,后者是统治公民,不可同日而语。亚里士多德在此实际反驳了柏拉图和色诺芬作品中的观点。
摇身一变为“政治经济学”
到了17世纪,随着近代商业力量的崛起,“治家学”突然摇身一变为“政治经济学”。1615年,一位法国诗人和剧作家Antoine de Monchrétien写了一部著作,题为《论政治经济学》(Traicté de l’OeconomiePolitique),其内容尽管杂乱无章,却是历史上第一次出现“政治经济学”一词,因为其目的在于劝导法国国王更积极地从事国家的商业活动。政治经济学的出场,反映出经济事务开始突破家庭的私域,上升到国家层面,同时也反映出古今政治的变化:古代政治的目的在于德性,现代政治的目的在于财富。政治经济学一方面论证财富对国家的重要性,将追求财富确立为国家的目标,另一方面又要努力为国家提供更有效地获取财富的计策。卢梭在1755年为《百科全书》所写的“论政治经济”(De l’économi epolitique)词条开头便说,“经济”一词的含义被扩展为对大家庭也就是国家的治理,由此人们区分了普遍经济或政治经济与家庭经济或私人经济。卢梭虽然点出了从“家庭经济学”到“政治经济学”的变化,但他的词条解释几乎没有落脚于“财富”,而落脚于统治和美德,并且明确主张限制财富:政府最重要的事务之一是“通过一切手段阻止人们积聚财富”。卢梭的政治经济学,更接近古典视域下对于政治和经济活动的理解。
1767年,“亚当·斯密进入经济殿堂的领路人”斯图尔特(Sir James Steuart)出版了英国第一部以政治经济学为题的著作《政治经济学原理研究》(An Inquiry into the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Oeconomy),序言中同样辨分oeconomy与political oeconomy:oeconomy是提供一个家庭所需要的所有东西,political oeconomy则是为一国之民储蓄生活资料,提供社会所需要的所有东西,并且雇佣国民创造互惠性的关系,满足彼此的需要。亚当·斯密于9年后发表了他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1776),书中讨论了政治经济学的两个体系,即当时法国盛行的重商主义和重农主义,其中他将政治经济学界定为“政治家或立法家的一门科学”,其目的在于“富国裕民”。斯密没有以“政治经济学”为著作命名,据说一是因为当时这个语词还很新,二是因为斯图尔特《政治经济学原理研究》一书的出版商也就是斯密著作的出版商,因避免重复,斯密另拟了新标题。
至此,“政治经济学”度过了语词的发轫期,政治经济学家们不再强调政治经济学与家庭经济学的区别,而直接围绕着生产、价值、分工等展开探讨。因此“古典经济学”的经典著作多以“政治经济学”为题,因此,我们在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看到了以下古典政治经济学著作:萨伊(Rean Baptiste Say)的《政治经济学概论》(1803)、李嘉图(David Ricardo)的《政治经济学和赋税原理》(1817)、西斯蒙第(Jean Charles Léonard de Sismondi)的《政治经济学新原理》(1819)、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的《政治经济学原理》(1820)、穆勒(James Mill)的《政治经济学要义》(1821)、霍吉斯金(Thomas Hodgskin)的《通俗政治经济学》(1827)、麦克库洛赫(John Ramsay McCulloch)的《政治经济学原理》(1825)、李斯特(Friedrich List)的《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1841)、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政治经济学原理》(1848)。马克思1859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及其之后的《资本论》(1867)无疑沿用了当时流行的这一含义,马克思着眼于经济与政治的关系: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对照古希腊的原初视域,不仅“治家”的含义完全消失,经济与政治的关系也完全颠倒,居于本位的不再是政治,而是经济。
经济学本身的完成
在马克思之后,“古典经济学”的时代结束了。“古典经济学”附着了政治、法律、道德的诸多关切,但大约从1870年代开始,经济学逐渐技术化、专业化、学科化,从原来的“政治经济学”变成了“经济学”,这一名称的变化表明了经济学本身的完成。英国经济学史家约翰·米尔斯在其《一种批判的经济学史》中这样描述这一变化:“经济学成了主要掌握在学者们手里的一个学科,而不是主要掌握在从事其他工作的人手里的学科。……学科的性质也微妙地脱离了它的实践之根,由原来试图解释世界以便改变世界变成了一种更加抽象的理论探讨。”米尔斯显然对这一转变极为不满,他并不期望经济学成为一种专业知识,而是怀念已逝的更崇高、更具现实意义的经济学,“政治经济学的首要关怀在于对政策发生影响,而经济学从那以后的主要目的则在于使自己更像一门科学的学科,其关心的主要是拿出一些令人信服的关于各种关系的理论来,其中匡世济时、政策导向性的内容则越来越少”。
经济学最终切断了经济事物与政治事物之间的关联,成为经济学家们的专业。这一学科充斥着高度抽象化的专业术语和数学模型,它不再反思古人们所思考的问题:经济生活是否是合乎人之自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