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长沙“文夕大火”:一场被误解的焦土政策
1938年长沙“文夕大火”:一场被误解的焦土政策
1938年11月12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了长沙城,这场被称为"文夕大火"的灾难,不仅改变了长沙的命运,也成为了中国近代史上一段备受争议的历史。
1938年11月20日,长沙侯家塘的山坡上,正在执行一次特殊的枪决仪式。之所以特殊,是因为被枪决的三个人不是普通的罪犯。这三人分别是长沙警备司令酆悌、长沙警备二团团长徐昆和湖南省会警察局长文重孚。他们究竟犯了怎样不可饶恕的罪过,竟落得如此下场?
赴刑场途中,酆悌一言不发,只是流泪,而另两人则骂不绝口直至行刑。三人恐怕都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因为这次死刑的判决和执行是如此之快,就在8天之前,他们还都是手握重权的军政要员,怎会想到世事变迁如此难料。
大火在凌晨突发
酆悌等三人的死,直接原因是一场几乎毁掉了长沙城的大火。8天之前,11月12日的长沙,像往常一样迎来了一个寂静的夜晚。街道上渐渐安静下来,人们在梦乡中平静地度过了子夜时分,迎来了第二天的凌晨。然而就在凌晨两点左右,长沙城南门方向突然燃起了大火……
火势并不像日常火灾报道中所描述的那样“迅速蔓延开来”,长沙毕竟是一个很大的城市,如果仅仅是一个或几个起火点,哪怕凭借再大的风,要想蔓延到全城也不现实。然而事实上,似乎突然之间,长沙城的各个角落都冒出了起火点,于是很快,整个长沙城,到处是冲天的火光、要命的毒气和四下奔逃的人——这是一场超乎普通人想象的惨烈大火,整整燃烧了两昼夜,整个长沙城沦为废墟。因为它不是偶然的失火,而是人为的纵火。
大火之后,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茫然面对一片狼藉。
是谁这么大胆,要焚烧长沙城?是谁有如此强大的组织能力,能够在全城各处遍布起火点?一般老百姓自不必说,就是大的机构、组织,恐怕都做不到。唯一能够做到如此周密部署的,只能是军队,而军队是听命于政府的。
是的,这就是南京国民政府直接导演的一场“纵火案”。因12日的电报代码是“文”,大火又发生在夜里(即夕),故又称“文夕大火”。文夕大火直接导致了3000余人死亡,焚毁房屋5万余栋,其他财产损失惨重,无法估量。这是长沙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人为性质的火灾,亦是最严重的一次。在文夕大火发生的30多年后的一次国际会议上,长沙与斯大林格勒、广岛和长崎一起,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全世界遭受损失最惨重毁的城市。
时至今日,文夕大火已经由一起历史事件演变成一个学术的争论。有些人在考证第一个放火者是谁,其实这已经不重要。争论的焦点是,南京国民政府为何要放这把火?
在军事上,有一个术语叫“焦土政策”,也称“坚壁清野”。所谓的焦土政策,用书面语言来描述,它是一种军事战略,包括当敌人进入或撤出某处时破坏任何可能对敌人有用的东西。中文中“焦土”的意思包括烧坏农作物来摧毁敌人的食物来源,古称“坚壁清野”。这个战术辞汇在现代使用上并不限于使敌人食物缺乏,还可以包括破坏遮蔽所、交通运输、通讯与工业资源。若用大白话来说,焦土政策就是宁可烧掉一切,也不留给敌人。
来看看文夕大火的背景:1938年10月25日,华中重镇武汉失守。随后,日军继续向南侵犯,战火烧至湖南省境。蒋介石预感到日军不日将会攻打长沙,一连串的攻城略地,已让他对镇守这座城池缺乏信心。为了尽力阻止日军的疯狂进攻,蒋介石有意放弃省会长沙而退至南岳衡山一线进行防御。
1938年7月的长沙街景。
从11月1日起,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开始动员长沙民众疏散至各县。日军步步进逼,国军节节退守,百姓闻之,心里发慌。既然政府明令撤退,看来情况不妙,那就赶紧跑吧!长沙城里40多万人,一下子撤离了十分之九。7日,蒋介石亲临长沙,召开高级军政人员会议,部署有关事宜。11日晚,日军攻占湘北重镇岳阳,并出动飞机轰炸通城、平江等地,闻讯后,长沙城大有朝不保夕之忧,陷入一片恐慌。
是谁造成了时差?
联系到当时抗战的形势,在当时的局势下,考虑到南京大屠杀的恐惧给民众造成的巨大恐惧,也许能让人理解南京国民政府对长沙实施焦土政策的初衷。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下来,就还有希望。
事实上,焦土政策决不是消极的,在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最著名最成功的实施焦土政策的战例,就是1812年莫斯科人民抵抗拿破仑入侵时的壮举。那一场几乎毁掉莫斯科的大火,将已经占领了莫斯科的法国军队的补给、装备燃烧殆尽,也让拿破仑这位不可一世的入侵者不得不放弃已经到手的战果,全军狼狈撤出莫斯科,而俄军在法军撤退线路上的穷追猛打,更使法军遭受了极大的损失。这一次的焦土政策,拯救了莫斯科,拯救了俄国。
1812年9月14日,俄国火烧莫斯科以阻挡拿破仑入侵。
在俄罗斯爱国诗人的笔下,这场大火被赋予了拟人化的色彩,它就像一个勇敢的战士,把拿破仑大军赶出莫斯科。但是俄罗斯人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惨烈的现实:一个美丽的城市毁于一旦。大火几乎使莫斯科全城的古代建筑、园林都化为灰烬。1812年以前,莫斯科有3万幢房屋,火后剩下不到5000幢,全城着火面积有3/4。
和火烧莫斯科不同的是,当年拿破仑的军队已经占领了莫斯科,而1938的日军,当时正在120公里之外的新墙河。有的人据此考证,说“新墙河”这个地名是导致文夕大火的原因之一。因为距离长沙3公里的另一个地名,恰恰叫做“新河”。而当时日军本在新墙河之外,却被误传为已到新河。于是乎结论就是因为这一字之差,造成了军民的极大恐慌,从而导致提前纵火。
岳阳市,2015年开馆的新墙河抗战史实陈列馆。
事实上,这种解释差强人意。国军不是乌合之众,如果连日军主力部队在哪儿这样基本的判断都不能做到,如果连几点几分开始放火这样基本的军令都不能执行,那么抗战也就无从谈起。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从蒋介石当时的部署谈起。
11月13日,中央社发表了《坚壁清野,长沙已成废墟》的时评:标题即已定论,而文中更详述,依据既定计划,诱敌深入,而成为敌军进犯目标之长沙,则不得不为坚壁清野之计,使敌纵能深入亦无所得。是以当局自13日凌晨即自动焚城。这个计划的全称叫《破坏长沙计划大纲》。
军令如山,张治中受命后即组织实施该计划。从12日白天开始,各主要街道便出现了大桶的汽油、煤油,有的墙壁上还写有“焦”字或画有其他纵火暗号。接下来的那个深夜,就是穿军服的人挨家放火。但是在破坏计划中,严令要等待放火信号,即,以听到警报和看到长沙天心阁上的火炬为准。而张治中将在凌晨4点检阅准备工作。
张治中。
但起火时间却在凌晨2点左右,于是就有了一种说法,即长沙大火乃一场突发的意外事故,并非是执行预定计划的具体行为。作为当事人,张治中在《火变一日记》中写道:“首先是我和几个高级人员疏忽,其次是中下级干部的慌张,再次是那些训练不够的士兵与义愤人民的无知与急躁。这些因素凑合起来,以致未能配合时机,造成过早的行动。”
张治中的这番记载,并非没有道理。蒋介石在给他的密电中曾明示“沦陷之际方可焚城”,据此,他极为慎重地安排了焚城计划。既然没有接到蒋介石的最后命令,他自己又没下达命令,长沙怎会烧起来呢?张治中有些想不通。
被大火焚烧后的长沙城。
13日凌晨2时,张治中刚刚就寝,副官即叩门报告,城内起火。他立即起身察看,只见有三四处火光,不久,火势更大。4时许,再告:“各处起火,电话已断,省警察局长文重孚找不着。究竟放火者为何人不知明细。看样子似为一大规模有组织的行动,外面人都传说是由警察局开始烧起的。”张治中当即作出紧急处置,手令长沙警备司令酆悌、省府保安处长许权,严拿纵火者,准予就地处决,派保安团上街维持秩序。随后,电呈蒋介石和何应钦,并派员查寻起火真相及肇事者。
张治中知道这后果有多严重,在毫无防备之下,民众及财产将损失惨重。所以,他将原因归结于“误信流言”,是基于纵火自焚,乃是惊恐之下的一时冲动。因为焚城计划已预作准备,这一点官兵们有所知,只是下面不一定吃透和领会,未能准确把握时间。加之中日前线战事究竟如何,一时信息不畅,不知底细。就在12日晚间,当中日军队在汨罗前线激战时,有些人惊慌失措,言称“敌人的浅水兵舰可以在3小时内开到长沙河岸”。这样的传闻,确实令人不安和惶恐。既然焚城是迟早的事,早一点晚一点,显得好像就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在这关乎一城存亡的敏感时刻,做出什么出格的意外之事,都有可能。调查组事后查明,一个民团队员在恐慌和义愤之下,点燃了自家房屋。黑夜中冲天的火光,犹如统一行动的信号枪,负责毁城的警备旅第二团官兵沉不住气了,在尚未获得确切情报和命令之时,擅自提前实施焚城,以致大火瞬间酿成,一发不可收,长沙就此陷入一片火海。
谁为纵火案负责?
综合来看,文夕大火既是偶然又是必然。如果蒋介石最高当局没有焦土计划,怎会一烧了之?作为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的张治中有所失职,亦是造成这次大火的一个重要原因,该当论处。蒋介石在总结长沙被焚的原因时说:“就这一事件的根本成因研究,可以说不是属于哪一个个人的错误,而是我们整个团体的错误。”但很显然,长沙大火,是无法追究老蒋的责任。对张治中而言,百密一疏,他只担心焚城不彻底,绝无料到会焚之过早。突发火变,对他来说确属意外,故以撤职作为惩戒。
蒋介石。
这样一来,作为直接责任人,酆悌三人就不幸中弹。酆悌看似难辞其咎,但其实诚如张治中所言,酆悌原本是不应死的!他就是死于省会警备司令这一“直接责任”上。张治中曾两次为他提出申述意见,求情减轻,但都未果。所以,酆悌之死有点冤。而徐昆与文重孚,则另当别论,前者显然未能胜任尽责,导致“火烧连营”;至于后者,擅离职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说到酆悌之死,也算是一个案中案。最初他被判20年,但判决书呈送蒋介石后,他大笔一挥,改批为“辱职殃民,着即枪毙”。蒋介石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说来话长。
文夕大火的“直接责任人”酆悌。
酆悌是黄埔军校一期生,毕业后成为蒋介石的得意门生,为复兴社十三太保之一。曾任驻德大使馆武官,回国后出任军委会侍从室第二组组长和第六厅厅长,身居要职。不曾想到,正是这位蒋介石的信徒,在“四一二”政变中良心发现,容忍部下秘密放走被拘的周恩来。其后,他还包庇过策划刺杀汪精卫的中共地下党员华克之。
抗战前夕,又暗中派人企图谋害蒋介石的把兄弟张群。酆悌的胆大妄为,事后为蒋介石所知,大为震怒,就此埋下杀机伏笔,酆悌被打发回老家湖南任职。“长沙纵火案”,正好给蒋介石逮了个正着,遂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诛杀。
68年过去之后,2006年11月13日凌晨,为纪念这场大火,12下撞钟声在长沙的深夜里响起。撞响警世钟的,是当年这场大火的见证人——长沙市明德中学退休教师梁赐龙。当年15岁的梁赐龙,为躲避战火而随母亲转移到乡下,幸免于难。从历史的记载来看,文夕大火被打上了国人耻辱的标签。然而,如果换个角度看呢?
2005年11月12日,长沙市人民政府在天心阁城楼下铸了一座“文夕大火警世钟”。
文夕大火之后,长沙成为抗战的主战场之一,至1942年1月为止,日军三次大规模进攻长沙,而这三次会战的结果,都是日军从长沙败退——如果没有曾经的文夕大火,结局会相同吗?
文夕大火究竟有没有阻止日本人的进攻?从结果上来看,是阻止了,当时正向长沙开进的日本军队,转移了战略目标。这很好理解,日本人自然不会来接管这些断壁残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焦土政策不可谓不正确,错误在于实施的问题。对比火烧莫斯科之战,人民在文夕大火中是完全被动的。所以结论就是:抗战不仅仅是国家和政府的事情,它同样也更应该是人民的事情。
图文参考:中华遗产 2011年06期《长沙:宁为焦土,不落敌手》撰文 供图:韩文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