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不断前进的人才会知道：《进击的巨人》中的生命、暴力与自由
只有不断前进的人才会知道：《进击的巨人》中的生命、暴力与自由
《进击的巨人》作为一部现象级动漫作品，其对生命、暴力与自由的探讨引发了广泛的讨论。本文将深入分析作品中这些核心主题，揭示其深刻的哲学思考和道德困境。
渴望知道自由是什么的少年，最终找到了他的答案吗？在故事的最后，那个曾经希望打破圈禁、看看墙外世界的少年，发动了"地鸣"，数十万超大型巨人夷平了世界，造成八成人口死亡。少年为何发动地鸣？在他窥见未来时，已经自问过这个问题：如果把大海对面的敌人全部杀了，我们真的就能自由吗？
生命："跟繁殖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却是相当重要的东西"
"巨人"是本作的"主角"，这个虚构形象的寓意一体两面。在起初的故事中，这个无法界定的生命体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巨人的威胁与破坏力来自于其处于生与死的阈界，未知生死的状态。但是，如果所有人都是某些事物的奴隶，酒、女人与神明等等，"巨人"作为生命机能本身的奴隶，与不找东西让自己沉醉就无法"活下去"的人，其实没有分别。
生命本身的幸存是毫无意义的，否则不会出现对自由的追求。《进击的巨人》在结尾遭遇一个看似难解的道德困境：幸存毫无意义，对自由的探求最终又不能不通过大规模的屠杀。阿尔敏希望所有的人可以"坐下来沟通，解开彼此的误会"，然而，就像艾伦所说，现实是"以这个世界的角度来看，我们是会变成巨人的怪物。这其中有误会吗？"
谏山创让一个关于追求自由的故事，最终来到一个无可回避的道德困境：我群之自由必来自对他者的大规模杀戮，否则，我族只能重复千年的命运，被圈禁而幸存，或者安乐死而幸存。
对吉克来说，幸存就是艾尔迪亚人的最终归宿，如果接受吉克的主张，艾尔迪亚人就能宽心接受这末世的舒适。吉克与阿尔敏在"道路"有一场关于生命意义的对话，吉克主张活着的目的是繁殖，表面上这与安乐死计划冲突，但是，如果把人类视为一个更大的群体，如果艾尔迪亚人的灭绝能促成整个人类的壮大，那么，繁殖的生命政治义理与安乐死计划就没有冲突，一旦"产生出更加强大、更加巨大的不死之身"是人类物种的追求，不值得活的生命就会是其伴生，幸存的"巨人"是繁殖生命义理的必然结果。
而在吉克表述他的繁殖论述后，阿尔敏也说了他认为生命重要的事情：反复的传接球、雨天待在家里看书、看着松鼠吃掉他给的松果、与大家一起逛市集等等。如果这些活动所表述的是对和平的渴望，那么显然没有应对到吉克的繁殖论，阿尔敏的回应实际上是是对繁殖生命政治义理的彻底消解，生命的目的并不是更强大的生命形式，追求更强大的生命形式所预设的是存在不值得活的生命。在繁殖生命政治义理之下，巨人的虽生犹死、艾尔迪亚人的受迫，甚至于恐惧被迫武装的玛雷人，其实都是幸存者。
作者藉阿尔敏之口，表述了一种反繁殖的生命论述：真正的生命，存在於那些"跟繁殖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却是相当重要的东西"的活动。
暴力："我不可能被原谅的"
天与地之战让阿尔敏等人成了拯救世界的英雄。但这不是艾伦发动地鸣的理由，让自己成为历史罪人以成就英雄的救主神话，艾尔迪亚帝国145代王已经尝试过，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再造一个救主神话，吉克的安乐死计划足矣。当艾伦告诉阿尔敏，他"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存活下来"，也是在暗示，阿尔敏等人是否在战后成为救主，不是他发动地鸣的理由，他对阿尔敏说"拯救人类的人会是你"，更多像是一种慰藉，像是他对即将在未来的地鸣中死去的小孩下跪道歉一样。
任何意欲"证成"发动地鸣正当性的论述，到最后都会遇上无解的吊诡。保护帕拉迪岛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战争杀戮手段，但不是正当性的证成，如果杀戮世界八成人口可以是正当手段，那么，圈禁拥有巨人之力的艾尔迪亚人，也会是正当的，玛雷人的意识形态与仇恨动员，对于面临巨人潜在威胁的世界来说，也都将是正当的思想武装。
谏山创没有编排任何证成地鸣的理由，这让不少读者不满意，认为除了任性以外，似乎无法解释发动地鸣的理由。不过，如果这个故事在结尾给出了充分的理由，那么，它在思想层次上将完全失去开展的必要。
《进击的巨人》留给读者一个吊诡的思想困境：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证成大规模屠杀的暴力，但是，它的结局却是正义的，巨人之力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们必须把这个思想困境视为对暴力的基进批判：没有任何理由证成发动地鸣的正当性，没有任何暴力可以通过所谓"正当的目的"得到"证成"。
汉吉的话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他说"大屠杀是不对的"，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证成大规模的屠杀，自然也就没有任何理由证成地鸣的发动，无论是为了帕拉迪岛，还是为了全世界，甚至是私心为了承接巨人之力因而短寿的同伴。地鸣的"后果"固然是"正义"的，但是，结局的正义，却无法回头证明暴力的正当性。
因为，"发动地鸣"与"巨人之力消失"之间的因果链接，被谏山创刻意取消了。
在艾伦窥见的未来中，他看到了地鸣的发动，以及巨人之力的消失。可是，艾伦只知道两个事件在时间序列上的延续，却不知道它们之间的因果关系，艾伦不知道发动地鸣是否必然就会让巨人之力消失，同样也不知道，巨人之力的消失是否一定需要发动地鸣。
谏山创让"发动地鸣"与"巨人之力的消失"维持偶然的链接，并不是故事的缺陷，或者烂尾，而是一种刻意的设计，刻意让发动地鸣的暴力不可能被证成。一个没有巨人之力的世界，并不是发动地鸣的理由，不只是因为这在道德上无法证成，还是因为，艾伦本人完全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因果必然链接。
艾伦无法确认，发动地鸣是不是消灭巨人之力的唯一手段，也就无法以"没有选择"来为自己的大规模屠杀之罪辩护，暴力的手段在道德上无法被证成，也不可能被原谅，艾伦必须独力承担罪责。取消发动地鸣与巨人消失之间任何可能的因果必然性，是《进击的巨人》对暴力的深刻批判：没有任何暴力，可以得到证成。
艾伦非常清楚，"我不可能被原谅的"。
自由："献出你的心脏"
读者站在上帝视角，会知道巨人之力的由来，是因为怪诞虫的缘故。然而故事到了最后并没有解释怪诞虫的由来，也并没有解释在天与地之战后，怪诞虫是否就彻底消失了？其与人类结合的机制如何运作？是否可以重新选择宿主？如果有其他办法可以根治怪诞虫，发动地鸣就不会是艾伦的唯一选项，然而，谏山创却并没有让故事推进到解决怪诞虫之谜的环节。
事实上，谏山创的选择非常合理，因为怪诞虫完全不是，也不应该是故事的重点，如果情节推进到解决怪诞虫之谜，无疑会让故事陷入一种迷思，仿佛可以透过根治某一个问题，让这个世界彻底改头换面，但是，《进击的巨人》不是一部乌托邦作品。
艾伦在陈述为何发动地鸣时说，"我确信知道的是，米卡莎的选择所带来结果。全都是为了抵达那个结果，我……不断地前进"。如果虚无的自由是这个故事的主题，那么艾伦并不需要"不断地前进"，毕竟，他的"自由"也包括无视米卡莎的选择，而艾伦没有选择这样的自由，他的选择是不断前进，抵达"米卡莎的选择"。
"米卡莎的选择"与巨人之力的存在互为表里，只有巨人之力的消失，人类摆脱了对巨人之力的恐惧，这个世界围绕着巨人所产生的对抗、欺骗与暴力才得以消解，而也只有米卡莎斩断始祖尤弥尔的执念，巨人之力才会消失。谏山创最后藉由艾伦之口，说出了这个起于追求自由的故事，对于自由的解答：自由是接受命运召唤，而只有为此不断前进的人，才会有答案。
人们会在不断前进的路上反复受到各种疑难、辩证与折磨，当莱纳发现岛上的居民并非恶魔，而自己却满手血腥时，他恨不得自杀。进击的巨人是唯一可以瞥见未来继承者记忆的巨人类型，这个设定，是谏山创对自由的注解，艾伦在不知道地鸣是不是解除巨人之力唯一手段的情况下，很清楚发动地鸣会让他不可能被原谅，但艾伦不若莱纳，莱纳尚且能用"不知道事情居然是如此"作为心理脱罪理由，但进击的巨人继承未来记忆的能力却近乎诅咒，明白向艾伦揭示了，"抵达米卡莎的选择"就是命运对他的召唤。
地鸣的发动从来不是为了彻底灭绝这个世界的虚无行动，当艾伦表明他想要铲平地表上的一切，创造新的大地时，阿尔敏追问他为什么，艾伦的回答是"就只是……很想这么做……"，接着，谏山创安排让艾伦回想起他命名的由来，"你是自由的"，如果把这段情节视为一种极端任性的表述，那么，整个故事将不过是一个虚无的轮回。从墙内到墙外，艾伦对自由的追求从来都没有形变过，那就是终结"巨人"，终结这个千年不义的源头，差别只是他更明白了其作为命运召唤的本质。
自由是接受命运召唤，"献出你的心脏"。
余论：救赎
掌握巨人之力的艾伦其实还有另一种选择，他可以支配这个世界。然而，艾伦受到的召唤是消除"巨人之力带来的不义"，而不是消除"世界的不义"，如果是后者，就无法排除艾伦成为法西斯主义者的可能，也就是藉由掌握巨人之力，以优势的力量为这个世界强加秩序，此即弗利茨王千年前的选择。
地鸣的效果是震撼的，这是为了凸显艾伦之罪的不可原谅，然而，后地鸣时代的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令人失望的，帕拉迪岛上主政的叶卡派，依旧以担心大海对岸幸存的人类恐怕展开报复为由，主张只有战胜，才得以存活。巨人之力的消失看起来意义重大，其实收效甚微，不管有无巨人之力，这个世界似乎都看不到和平的迹象。
但即便这个世界在未来的岁月中依旧苦于偏见、冲突与战争，也不是艾伦在当下回避面对某个终结整个千年世代不义源头的理由。艾伦接受了身为进击的巨人的使命，接受了命运的召唤，正是这样的"自由"，让他没有不发动地鸣的选项，即便他要承担无以宽宥的罪责。
然而，消除一个纠缠千年世代的不义，并不代表一个美好世界从此降临时。千年前的帝国，执念于巨人的力量，相信这个世界可以用优势的力量加以支配，整个世界的不同民族因此全部失去自由，变成各种被奴役的"巨人"；千年后的艾伦，没有选择成为另一个弗利茨王，他将自由还给大地上的人民，将面对属于他们世界不义的权利，留给了后地鸣世代，而不是用优势的力量剥夺他们的自由。班雅明曾经说：
"救主弥赛亚并不打算用武力改变这个世界，而只是做了一点微末的调整。"
此世，不存在乌托邦。真正的救赎从来都不是用优势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更不是彻底灭绝这个世界的虚无，当不断前进的人往回看去，终结一个世界千年的世代不义，都不过是"一点微末的调整"；而也只有人们不断前进，才会知道，才会知道属于他们世代的不义是什么，命运所召唤他们的自由是什么。
（本文原刊于《联合文学》第470期）
｜文本信息｜
《进击的巨人》 进撃の巨人
作者：谏山创
原始文本：漫画
连载时间：2009-2021
是否改编动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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