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起源——“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龙的起源——“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龙的起源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话题。从《说文解字》到甲骨文，从《易经》到考古发现，本文将为您揭示龙这一华夏民族核心图腾的演化轨迹。
龙年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结束了。华夏族号称龙的传人，但龙的起源却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能形成共识。龙起源的时间太早，演化的时间太长，流布的地域太广，经手的能人太多，导致龙的演化轨迹庞杂繁复，不易追溯。所以，对龙起源的探讨，不能采用归纳法，而要使用演绎法。演绎的好处是一正则百误。演绎的关键点选择，至为重要。
一、从《说文解字》追溯龙的人类学起源逻辑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龙”：“龍，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从肉，飛之形，童省声。凡龍之属皆从龍。力锺切。 1 ”许慎的解释，是从起源到汉代，汉族人对龙所有的记忆和认知的集大成。对此年代早、信息量大、权威的解析，要高度重视与尊重，它是探讨龙的起源的最佳切入点。
从说文解字的这一段话，可以清晰地追溯先民对龙的逻辑建构的心路历程。
第一步：电闪雷鸣。在自然界中，早期人类能接触到的最直观的又完全无法理解和抗拒的自然力，一定是来时凶猛去时无踪的雷电。远古先民因为科学知识缺乏，有太多不可理解的事物与现象，天空中电闪雷鸣所呈现的强大能量，给先民带来巨大的视听冲击与精神震撼，是无与伦比的。即使是现代，小孩子，胆子小的人，身体不好的人，情绪波动的人，各种动物们，无不对雷电表现出极度敏感、害怕、恐惧、躲避。对雷电的思考与解释，几乎是所有人类的本能与下意识。龙的文化起源，就从这个所有人的本能与下意识开始。
第二步：一种神物。闪电和雷鸣是本体还是现象？按照常识稍作思考就会意识到，电闪稍纵即灭，雷鸣短暂即逝，雷电一定不是本体而是伴生物。就像老虎卧踞长啸，行走带风，啸与风是老虎出现带来的。“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 1 ，闪电和滚雷一定是一种有强大能量的神物出行时的外在表现。正如汉代《论衡·龙虚篇》对龙的阐释：“盛夏之时，雷电击折破树木，发坏屋室，俗谓天取龙……雷电击折树木，发坏屋室，则龙见（现）于外，龙见（现），雷取以升天。 2 ”天空中电闪雷鸣是地上龙升入天空中伴随出现的视听效应。
第三步，一种生物。这个出现时电闪雷鸣的神物，应该存在于一种什么样的质态呢？因为谁也没有见过，思考到此处就需要展开人类的想象予以解释并建构了。一种方案是神通广大的能量态，一种方案是威猛强大的生物态。选择哪一种呢？此处涉及到不同民族精神世界的重大分野。按照华夏先民的思维方式和农耕文明的务实传统，“从肉” 1 ，具象的生物态更容易被认可。而古犹太人则选择了上帝模型。同样是虚构，同样是谁都没见过，与我同类的生物肉身比完全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神格，更易被华夏先民接受。推己及它，先民观念中与自己乃至自然界广泛存在的生物体一样的有血有肉的活物，才具有民胞物与的精神价值。唯有肉身活物，才值得花费精力去想象与建构。
第四步，雨水之源。在先民心目中，这个威猛强大的活体生物，电闪雷鸣一直相伴始终，但对人类毫无用处。与人类切身利益高度相关的最重要特征是什么呢？雨！电闪雷鸣之后，往往伴随着下雨。“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1 。春天出现，秋天隐藏，完全与东方大陆的雨季同步。天空，晴朗时万里无云，一片澄明，什么都没有。雨的本质是水，显然天上没有常态存水，常态的水只存在地面上。那么，天降雨水能且只能是这种神通广大的生物带来的。雨水和这个生物相伴而生，如影随形。
第五步，藏于深渊。道德经曾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 3 ”先民在长期生活经验中，早就悟出清明无物是天的本体形态。所以，这种带水生雨的超强生物平时也不会在天上，而在地下，且在水中；不仅在水中，且待在江河湖海大水的深渊之中，否则无法隐藏其行踪。这也是易经“初九，潜龙，勿用”的观念来源。
第六步，水物之长。再进一步，因为该生物具有生雨、闪电、鸣雷的强大能量，体型一定非常庞大。按照先民质朴的观念，体型与能量呈高度正相关关系，就像猫、狼、豹、虎，一个比一个体型大，也就一个比一个捕猎能力强。在可见的淡水生物乃至沿海海洋生物之中，并无多大体型的水生物。先民自然认为此生物一定是水中体型最大的生物——也即“鳞虫之长” 1 。只有体型最大，神力才会最强。先民绝对不会去设想体型娇小而神通广大的物种，绕弯子的事情，先民们不会去想，也不会去做，费劲！
第七步，类蛇之形。这种生物在天空中呈现的线性闪电，让先民推想它自身的体型一定是线型的。地面水中，最具线型特征的是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也是蛇。那么，这种生物的体型大概率与蛇很类似。人类身体结构中，头最重要。淡水中鱼、鳝、鳅不厉害，就是因为头不行；蛇厉害，主要就是蛇头凶猛，呼呼吐信，咄咄逼人。后世还有一个特别贬义的名称专给那些从事恶性中介服务者——蛇头。所以，这个生物也必须有一个至少与蛇，尤其是那些内陆毒蛇一样厉害的头。
第八步，有鳞之躯。水中生物主体种类是鱼，而鱼中绝大多数种类都有鳞，鱼鳞既有质感，也不易腐败，阳光下还折射五颜六色相当好看。所以，按照水生物种常态，这种水中最大的生物也应该具有水中生物的共性特征——有鳞。蛇没有鳞，它只是体形像蛇，但并不是蛇，不能用蛇无鳞来比照。
第九步，飞跃之能。这种生物平时生活在水中，需要时能从水中跃到高空，闪电鸣雷，呼风唤雨。从水里升到天空中，需要这种神物具有强大的跳跃和飞行能力。平时潜藏在水中隐形，需要时才飞跃天空，潜龙、卧龙，人类都是看不见的。人类所有见到的这种生物，都是它在天空之中。所以，如欲用图案表现它，一定是“飛之形” 1 。
到这一步，先民对龙的猜测与想象，完成了“自然建构”的阶段，形成了“自然之龙”。如果对先民生产生活没有特殊功用，而只是一种奇特但常见的自然现象，哪怕是最深层次的思考，也就到此为止了。也许它偶然会成为某一个部族的原始图腾，但绝对不会跨越5000年成为有十几亿人口大族的核心图腾。接下来，先民将因为生存与繁衍的刚需，对龙进入到“文明建构”的阶段——把龙与人类生存繁衍和文明进步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了“文明之龙”。
第十步，旱作之神。先民费尽心力思考这个神物，有什么目的吗？普通人见到电闪雷鸣，思考一下就过去了，不会为之引发进一步的思考和行动。在降雨丰沛的地方，雷电来时可能有些人会一念闪过。但对那些内陆高地，是不是会发生干旱的文明单元，这个总是与水和下雨联系在一起的神物存在的意义大不相同。只要它出现，就意味着很可能要下雨，就能缓解旱情，农业丰收。要想缓解旱情，农业丰收，就必须求助于这个神物。这一步，是“龙”之所以为“龙”最为关键的一步。如果这个神物对远古旱作农业没有带雨生水的关键性使用功能，绝对不会演化为华夏族的核心图腾——“龙”。
第十一步，祭祀场景。如何求助这个神物，先民最常见最直接也最拿手的方式就是祭祀。最初可能是干旱时为了求雨而祭祀这个神物，后来为了表示心诚，害怕神物怪罪，祭祀成为了常态行为。龙之所以出现，最初的应用场景就是祭祀，而不是其他任何远古人类的生产生活环节。如果没有祭祀求雨这个关键环节，就不会有后来渊源流长的龙文化、龙崇拜、龙图腾。
祭祀龙
第十二步，神圣标记。祭祀时必然要描绘这个神物的形象。前面十几部，这个神物其他形象与组成部分都有了，但有一个最为关键的环节尚未解决——神性。之前所有的推想与建构，都不具有神性。这个神物的神性从何而来，自然就要把平时祭祀时彰显圣王特征的标识借用过来——“帝”，把它置于蛇头之上，或者把蛇头置换成“帝”。于是，后世华夏族多个考古遗存图案上龙的“方头”出现了。
甲骨文“帝”字
第十三步，雷声龙音。先民必然要描绘这个生物，语言早于文字，而语言最直观的描述办法自然是最直观的方式——拟音。神物在天空中声音特征最明显不过，就是雷鸣。所以，描述这个神物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模拟天空中打雷的声音——轰隆隆——long音就此出现。语言文字的音最终确立——龙。司马光字书《类篇》载龙宋代有四种读音，分别是童省声、力钟切、莫江切、鲁勇切，méng、máng、lóng、páng。其他声母是“b”和“p”的异读“pong”和“bong”。龙音来自雷声，无论发音怎么变化，像空中雷声的基本特征始终未变。况且，天空中每一次发出的雷声，都不会完全相同。让不同的人模拟雷声，也会千差万别，不尽相同。
至此，最原初的华夏族核心图腾物“龙”建构完成，后世的龙，无论怎么千变万化，核心骨架和关键要素，再未有过本质上的改变。所有此时没有出现的元素、功能、器官，都不是必须的，都是后来长期演化过程中不断被人画蛇添足添加上去的。
二、甲骨文“龙”字五要素
结束《说文解字》，再向前追溯甲骨文，看看最早的“龙”字是何形状？与从来没见过甲骨文的许慎所说，是否存在矛盾。
甲骨文“龙”字
甲骨文作为一种文字，因为图案和笔画的局限性，比许慎记载中所包含的信息要简单得多，只有五大要素：
帝顶，凸头，大口，蛇身，飞态。
与许慎《说文解字》中对龙的记载和阐释相隔一千多年，前后呼应，补充印证，并无矛盾。
值得注意的是，后世基本定格并广为流传的龙形象中，龙爪异常醒目，给人感觉似乎是体现龙图腾性格与内涵的一个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器官。但是，三千多年前甲骨文中的龙没有爪，近二千年前《说文解字》也未提及龙爪，四千年前后石峁与二里头龙形象也没有爪。可见，后世张牙舞爪特别醒目的龙爪，早期阶段根本不是龙的核心元素和关键器官。
三、《易经》中著名的六阶“龙行”闭环
《易经》中有一段与龙相关的精彩演绎，因为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传》中洪七公郭靖之间关于降龙十八掌教学的有趣桥段而家喻户晓。笔者至今都还记得洪七公指点郭靖“亢龙有悔”一掌的要诀在于这个“悔”字，可是郭靖悟性太低，练了半天连一棵小树也打不断，而黄蓉姑娘聪明伶俐，只练了几下就能咔嚓一声，打断一棵大树。金庸先生把这套掌法命名为“降龙十八掌”其实有欠准确，明明是《易经》作者劝告君子参照龙的一套行为状态，修炼自身，择机而动。“降龙”二字无形中降低了龙的崇高地位，也与《易经》原意完全相悖，叫“见龙十八掌”也许更为合理。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再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亢龙有悔。
其中对龙六个运行阶段不同状态的描述，始终把龙与“渊”和“天”的位置关系作为时空坐标，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行为闭环，蕴含着龙图腾原初起源的建构逻辑。
《易经》
四、“满天星斗”时代最容易干旱的地域文明单元
那么，在满天星斗的文明起源时代，中国境内哪个地域文明单元最容易受到旱灾袭击，最渴望得到龙行生雨的护佑呢？
满天星斗时代六大文明起源板块位置图
环太湖流域。环太湖流域从来就是泽国水乡，只多水，不缺水。
海岱地区。现在的东平湖，宋代是八百里水泊梁山，远古有巨大的巨野泽。大汶口文化。
西辽河流域。老哈河与希拉木伦河是西辽河上游的两条主流，在全新世大暖期高温末期水量都很丰沛。其时为红山文化。
江汉平原。云梦大泽所在，长江三峡下游，从来不缺水。时为屈家岭文化。
豫西晋南关中。关中平原当时很有巨大的沼泽，鱼是半坡人的图腾。豫西晋南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干旱过，多发水灾，少见旱灾。时为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
陇山河谷。陇山西麓是高原台地，尽管当时比现在温度高，降雨多，地质与植被条件都比现在好，但时不时还会干旱。陇西文明的最后终结也是拜干旱所赐。其实处在仰韶文化大地湾类型。
秦安大地湾遗址俯瞰图
5000年前后文明起源的关键时期，还没有陶寺、石峁，更没有二里头。全中国最干旱的文明单元就是甘肃天水秦安大地湾。那么，这儿是不是龙图腾的起源地呢？且听下回分解。
参考文献：
1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王充.论衡[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2011.
[3]老子.道德经[M]. 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