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东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当我们谈论“东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当代中国东北的身份、空间和日常生活》一书由伦敦大学城市学院的陈震等四位学者共同编纂，于2024年年初由帕尔格雷夫·麦克米伦出版社发行。该书通过分析东北的城市空间、日常生活、媒体报道和文艺创作等，试图重读东北并重读当代中国社会。
电影《钢的琴》剧照
这是一本关于东北的学术著作，由伦敦大学城市学院的陈震，西交利物浦大学的邝献文、韩佳纹和刘希四位学者共同编纂。该书分析了东北的城市空间、日常生活、围绕东北的媒体报道和文艺创作等，试图通过重读东北来重读当代中国社会。
东北：一个充满文化含义的地理概念
东北，作为一个泛指和地理概念，充满了文化含义。它拥有丰富和久远的历史，也是多元的，呈现出多种内涵和身份，如 “白山黑水”、“共和国长子”， 传统重工业基地和现在的清洁能源基地 ， 东北改革模式， “铁锈地带”，多民族社区，后殖民历史和文化，东北艺人和网红，东北话和东北菜，当代 “东北文艺复兴”以及今年初大热的冰雪旅游圣地等等。
就东北地区的当代转型或日常生活视角下的现实变化而言，英语世界对东北的研究远远不够。本书的主要目的是通过重温媒体建构的东北神话，提炼东北在重大变革中的各种特点和形象，来弥补这一研究空白。作者们力图从区域和本地化的视角做出独特的贡献，同时也兼顾国际性和跨学科性。作为第一本东北研究的英文编著，作者们从四个不同但又相互关联的角度，即东北的地方文化、媒体再现、空间以及文艺作品中的日常生活入手，采用最新案例研究，从不同角度、以不同方法记录和审视东北地区的现在和过去，从而重新想象其未来。
本书主要内容
全书共分四部分，每部分由两到三个专题章节组成。
第一部分：“媒介化的东北及其现实”
在第 2 章中，吴旷涧和邝献文对中国东北的新闻媒体表述进行了定量分析，并解释了新闻是如何建构东北的神话和现实的。作者对来自东北地区内外 83 家新闻机构的 500 篇有关东北地区的新闻进行了抽样分析，其中包括中国所有重要地区，包括中北部、西北部、西南部、南部和东南部。他们发现，近年来（2017-2022 年）有关东北地区的新闻报道主要是对该地区及其人民的正面报道，这与对该地区及其人民负面形象的普遍看法形成了鲜明对比。尽管如此，新闻中还是出现了 “东北人比较好相处但不太勤勉尽责”的刻板印象。
在第 3 章中，Kevin Lo 概述了中国东北地区资源型城市的经济地理格局。无论是幸运与否，Lo 认为自然资源决定了该地区的经济发展。历史上，日本和俄罗斯等帝国主义列强一直盯着东北丰富的自然资源。经过数次战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东北已成为中国工业化的发源地。该地区很快成为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坚力量，而现在，它正与许多其他资源型城市（RBCs）一样陷入困境。
第二部分：媒体再现与身份建构
在第 4 章中，葛岚和陈震采用多种研究方法，分析了家喻户晓的赵本山的春晚喜剧剧目，揭示了赵本山构建东北幽默和表征的方式，以及他的喜剧文本和表演背后的权力系统。他们的研究结果表明，赵本山的喜剧表演对建立观众对东北地区刻板印象有重要影响，他接地气的表演与历届政府关于反腐败、城乡差别和构建和谐社会的官方论述相得益彰。
在第 5 章中，以残酷乐观主义和批判性恶托邦理论为基础，苗绘研究了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06）中的时间、空间和后现代身份建构。姨妈的空间化关系通过从后现代欲望的象征和灵感源泉——上海，到曾经的东北后工业城市和恶乌托邦家园的象征——鞍山的移动而得以维持和打破。通过影片的媒介空间，一种新的主体性被构建起来，对时间和进步的概念提出了挑战。这一新的主体性也与当代东北所面临的难题相通， “既是浪漫化的丰富历史家园，提供了退隐和疗伤的空间，又是病态化的恶乌托邦的未来家园”。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海报
第三部分：近代东北的社会与空间变迁
韩佳纹在第 6 章中把人们的目光引向了大连这座热爱足球、充满自豪和荣耀的城市作为大连足球队的主场，人民体育场从 20 世纪 90 年代初开始举办大连足球甲级联赛、大连国际服装节和大连国际马拉松赛，现在则是一个重新定位的商业购物中心。在对体育场作为城市记忆地标的传统回顾之外，韩对与体育场有关的情感、情绪和日常生活进行了探寻，展示了情感、情绪与大连作为一个在 20 世纪 90 年代充满经济希望的东北城市，以及后来作为一个遭受某种失落的城市之间相互交错的关系。
在第 7 章中，叶南通过哈尔滨建筑街区和街角的不为人知的故事，对东北明珠哈尔滨这座城市进行了全面的介绍。由于这座城市的殖民历史和俄罗斯的影响，作者围绕街角和周边街区的欧式配置和设计展开，并对其二维航拍图进行了详细分析。叶研究了哈尔滨在现代化进程中精心保留的历史城市形态，并对保留和新建的周边街区进行了解读，二者的边界在近代变得更加清晰。根据她的案例研究，哈尔滨转角建筑的改造并不是对欧洲历史城市形态的简单几何模仿。
第 8 章是本部分的最后一章，作者以形态演变为视角，将我们带回到大连这座城市，对大连城区的转型进行了社会经济回顾。通过对历史遗址东关街进行详细、翔实和有价值的案例研究，物理层次分析涵盖了城市转型演变的宏观和微观机制，包括该遗址的殖民历史和社会主义历史。本章的研究结果不仅为历史城区的保护和更新提供了指导，也为城市规划提供了未来的思路。
大连体育场旧照，张嘉树提供
第四部分：东北日常生活的艺术表达
在第 9 章中，王艾青重点讨论了新东北作家双雪涛、班宇、郑执和贾行家等作品里反复描写的一种特殊主题——酗酒。有别于目前流行的对 “东北文艺复兴三杰”的论述，她认为，酗酒是改革开放后东北地区经济衰退、公众健康问题和自我伤害的主要象征。她将下岗人物置于 20 世纪 90 年代国有企业根本性改革的背景之下，追溯了新东北文学中普遍描述的失业现象。她注意到，酗酒失意者并不局限于中年下岗工人，“也有大量以描述年轻的一代的痛苦和酗酒为主题的作品”。昔日 “共和国脊梁 ”的工人阶级，如今成了“令人担忧”的问题，成了 “东北综合征”，成了社会不安定的根源。
郁旭映在第 10 章中以辽宁沈阳 “三八 ”特大枪案为中心，对新东北作家双雪涛、班宇、郑执的犯罪小说进行了批判性分析，通过悬念和空间来思考底层身份书写。这观察起源于东北从国家现代化和工业化的骄傲转变为见证贫困化、社会动荡、阶级认同衰落和边缘化的“锈带“。这一章探讨了 “追溯和重述过去的刑事案件如何有助于从被掩盖的史实中重建可能的成因，说明为什么以及如何在历史的大潮中，一代代东北人的命运被突然和创伤性地改变”。在她看来，这些新东北文学中的犯罪故事，成功地见证了经济改革中被边缘化的工人阶级所遭受的社会不公，也是抚慰他们集体创伤的返乡疗法。
在第 11 章（最后一章）中，刘希研究了改编自梁晓声的获奖小说的大受欢迎的一部电视《人世间》。她认为，这部史诗性的小说具有人文主义关怀，巧妙地以批判现实主义的视角描绘了中国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对不同社会阶层和地区（此处指东北地区）造成的不均衡影响，并对边缘化社会群体在性别和阶级方面的劣势和困境进行了有价值的社会批判。然而，在她看来，电视剧将小说改编成了主旋律的情节剧，用道德叙事取代了社会视角，同时将现实主义的描写变成了理想主义的愿景。
梁晓声作品
东北的独特性与普遍性
作者们认为，东北的过去和现在是中国所独有的，同时也是许多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及地区所共有的。比如说到东北城市空间的独特性，这里的城市与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以及中国其他地区的城市都不一样。由于哈尔滨和大连等城市的殖民历史，欧洲城市的透视思维被策略性地嵌入到这些城市的规划中，当时的城市空间规划是以象征性的方式进行的。日本的殖民历史为该地区一些城市（如长春和大连）的城市规划和城市形象增添了新的内涵。江南地区的传统空间和建筑遗产是用来使用的，而不是用来思考的，与江南地区相比，东北城市与这种想象中的 “中国传统和遗产”有着明显的不同。
哈尔滨圣索菲亚教堂，陈震提供
虽然东北城市相当现代化，但它们似乎并不理解或展现资本主现代主义，而是赋予了改革开放前中国遗留下来的社会主义现代主义的特殊意义。尽管经过多年的经济和国企改革，但社会主义意识在某种程度上依然存在，它们还兼具跨国的影响力。尽管该地区和城市试图调和中国的社会主义遗产、殖民历史和全球化努力，并倾向于新自由主义形象，但所考察的媒体表现形式，以及所批评的电影、晚会和文艺作品，还有所分析的建筑，都是以这种方式进行构架的。所有这些多层次的时间性和空间性，最终都被写进了那些现实主义的或浪漫主义的、虚构的或非虚构的叙事中所反映的东北人日常经验中凝重而紧张的渴望、挣扎和顽强。
结语
这本合集侧重于研究当代东北。然而，中国近代史这条隐秘的线索为我们的探索提供了事实、故事以及对近代东北、近代中国、近代民族国家和中国近代概念化的思考。作者们力求反思对于当代东北地区看似悲情的故事，并试图将该地区置于一个更长的历史轨迹中，让各种论述随着其发展而变化，并共同塑造其发展，从而揭示出一个更生动、更隐秘的地区图景。东北曾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构建现代国家身份的前沿阵地。在 20 世纪 90 年代经济和社会转型过程中，通过各种现代化的努力，东北变得似乎更加远离 “现代”（摩登）。社会主义和现代的身份并不总是使东北与现代和当代的话语相一致。这种从前卫的社会主义现代世界到迷失在新自由主义现代世界的转变不是中国独有的。在这一背景下，作者们希望唤醒该地区的现代性过去，并希望通过他们的研究增强或恢复人们对该地区的信心。正如这本文集所展示的，东北人民开始对自己的现状发出声音。尽管东北似乎并不是一个与 “现代 ”沾边的地方，但其珍贵的过去却能被敏锐地激活，从而在坚实的基础上寻求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除了使 “现代”的概念复杂化，本书还探讨了中国与 “现代性 ”之间复杂多变的关系。如果说 “现代性 ”通常被理解为对过去的否定，那么在这里，作者们将探讨它与历史和传统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一特定地理区域发展过程中的复杂性、紧张性和矛盾性，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让我们得以审视中国从二十世纪初开始的波澜壮阔的现代化历程。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们的编著提供了对另类的和有争议的现代性范式的最新见解，这不仅是中国，也是许多其他地区和国家面临的共同问题和挑战。因此，作者们欢迎读者对他们的编著进行跨国比较阅读。通过研究东北，作者们看到了殖民现代性、社会主义现代性和全球资本主义现代性所带来的多重时间性经验和历史意识的并置。这样的视角使作者们能够重新思考中国与世界的社会文化现状。因此，作者们并没有采用地方主义的视角将东北作为一个独特的实体，而是选择了一个反本质主义的角度来处理它与中国、东北亚和全球经验之间的辩证关系。东北的经历见证了战后快速现代化和新自由主义现代世界的划时代沉沦，这些经历本身当然是独一无二的，但其潜在的普遍性却可以在全世界找到踪迹。虽然不能完全相提并论，但以美国底特律为例，如今人们在谈及东北老工业中心时，会不断提到底特律。事实上，在许多国家，包括前社会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都可以看到类似东北的故事。很多研究者已经在世界各地提供了大量可比性案例。
全球许多这样的地区，就像今天的东北地区一样，在经历了多年的失落之后，正在努力寻找通往光明和繁荣未来的道路。因此，对东北地区的研究非常有价值，因为它可以分享解决全球共同问题的潜在普遍性。作者们希望读者在阅读本书的各个章节时，能和他们一样兴奋。事实上，作者们从组织东北问题研讨会、与同事们一起参与有关东北的讨论以及本书的撰稿人稿件中获益匪浅。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次充满智慧和情感的经历，他们希望他们编辑的这本文集能够通过这样一种区域性、全球性和批判性的视角，丰富我们对当代中国和世界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