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原配夫人朱安最后的日子
鲁迅原配夫人朱安最后的日子
1947年,鲁迅原配夫人朱安在北平西三条寓所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这位经历了近半个世纪婚姻生活、始终默默守护在鲁迅身边的女性,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通过书信和遗嘱,向世人展现了她内心的渴望与无奈。
朱安,约摄于1917年
1947年的除夕,北京城下了一场近年来罕见的大雪,积雪深达三尺,天气寒冷异常。西三条的院子里,白雪皑皑。朱安过年前刚生了一场大病,眼下已大有好转。她叫来住在南屋的表侄儿阮绍先,请他代写一封信给上海的许女士,告诉她40万元今天收到了,自己的病也好起来了,能随便下地走走了,请她放心……
她说一句,侄儿写一句,她的心情很愉快,因为自生病以来,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精神了。
然而,仅隔了一个多月,远在上海的许广平又收到朱安请人代笔的一封信,这封信也可视为朱安的遗书,全信如下:
许先生:
我病已有三个月,病势与日俱进。西医看过终未见好,改由中医诊治,云系心脏衰弱,年老病深不易医治。自想若不能好,亦不欲住医院,身后所用寿材须好,亦无须在北平长留,至上海须与大先生合葬。衣服着白小衫裤一套、蓝棉袄裤一套,小脚短夹袄一件、小常青夹袄裤一套、裤袍一件、淡蓝绸衫一件、红青外套一件、蓝裙一条、大红被一幅、开领黄被一幅、粉被一幅、长青圆帽一顶、榇一个、招魂袋一个。须供至七七。海婴不在身边,两位侄男亦不拟找他们。此事请您与三先生酌量办理。我若病重,此地应托何人照料,并去电报通知。老太太及老太爷的事,亦须按时以金钱接济之。
周朱氏字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三月一日
朱安在北京西三条院内
经历了十四年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69岁(虚岁)的朱安已是年老体衰,病入沉疴。她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托人写信,就身后事向许广平做了交代。信中,她表示要与鲁迅合葬在上海的墓地,申明虽然有两位亲侄子,但她希望由周家的人,即许广平、周建人、海婴出面来料理她的后事。这是朱安最后一次强调了自己“生为周家人,死为周家鬼”。
尽管在北京生活多年,但朱安还是牢记着故乡绍兴的风俗,对入殓时穿的衣服、盖的被子等做了详细的交代。依照绍兴的规矩,当病人病势转危,回天无力时,就要及早准备临终换穿的衣服,趁还有一口气,迅速替他(她)换上,俗称“回首”衣裳。一经断了气,哪怕连忙来换,也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她)临断气的时候穿的是什么,死后也是穿什么。故临终换衣是一个极重要的环节。一般情况需要为临终者赶制“十三件头”的殓衣,至少七副的“被褥”。
朱安在八道湾故居
收到这封信,许广平的心情是颇为复杂的。一方面,她立即寄了一百万元(当时的币值)给朱安,并写信安慰她:“你一面医理,一面陆续做些衣服,冲冲也好。但千万不要心急,年纪大了,有病自然不舒服。也许吉人天相,天气暖了,逐渐会好起来。”
另一方面,她给在北平的委托人的信中表示:“丧事从简从俭,以符鲁迅‘埋掉拉倒’之旨。”“但因病人沉重,恐难理解‘鲁迅精神’,此节不必先向其征求意见。”
由于许广平远在上海,所以朱安病后这段时间,主要仰仗在北平的亲友多方相助。除宋子佩和住在西三条的阮和孙一家外,抗战胜利后,与鲁迅一家素有交往的谢敦南及其家人,以及刘清扬女士等,受许广平之托,代为转款给朱安并帮助照料,出力甚多。谢敦南的夫人常瑞麟与许广平是天津女师时的同窗好友,因此受许广平托付经常来照看。
青年时代的许广平,摄于1926年左右
刘清扬作为一名社会活动家,在事务繁忙的情况下仍帮助管理钱款,还专程去西三条看了朱安一趟:“到时果见病人又是非常痛苦!气喘不舒,脸与周身均已浮肿,饮食已大减少,令人观之,非常可怜!如此受罪,真不如早死之为愈,大家虽均作如此想,但其本人尚在求生甚切,因更迫切须要打针救济……”
朱安从过年前发病,病情日渐沉重,在3月16日给许广平的信里她自述病状:“脚肿至大腿根处,两颊发红,初时仅夜间气喘,后早晨亦喘,近来竟整日喘气。”到5月中旬她的病情更加恶化:“病状与前一样每至夜间十二小时光景则较重,两条腿永久是冰冷几乎不知道是自己的了,没有办法,当我气喘不上来难受得太厉害时,只好请大夫来打针,暂时可以好一些。我知道这病是不能医好的了……”
在6月23日,也是她写给许广平的最后一封信里说道:“我的病恐怕好是不容易的事。可是一时大危险也不至于,这是大夫的看法,这很使我为难。病的痛苦,有时不得已只好请大夫来打针,暂时可以好一些。您对我的关照使我终生难忘,您一个人要担负两方面的费用,又值现在生活高涨的时候,是很为难的……”
知道自己可能来日无多,临终前一段日子,朱安请隔壁傅太太列出了衣物清单(此清单附于1947年7月22日阮绍先致许广平信内):
麻料里子一块送许先生,蓝绸裤料一块送许先生;白汉玉七块,翡翠镯一对,丝绵被一条,骆驼绒棉被一条,大红绸被一条,漂白床单一条,线毯一条,桌毯一条,皮车毯一条,蓝胡二色麻料两块,皮背心一件,红青外套一件,花缎夹裤一条,月白长裤一件,花缎长衫一件,胡色纺绸长衫一件,月白绸单裤一条,元色小棉袄一套,红青小丝棉袄一件,元色中棉袄一件,桌布一块,白布一块,衬绒小夹袄一件,窗帘两副,帐子三顶,丝绵小袄一件,毛线衣两件,毛裤一条,蓝麻料被面一件,补花床单一条,大小布长衫四件,月白竹布裙一条,被褥包袱一块,旧罗夹袄一件,锡罐一对。
和议单房契都封锁在箱内,钥匙交宋先生、阮太太收着。
送人衣物单
元青绸大袄雪青短绸衫一件(送宋太太)
藏青麻料一件(送宋先生)
短皮袄一件、麻绸衫一件、白洋布床单一条(送朱吉人)
夹衬绒斗篷一件(还二太太)
热水铜暖壶一个(二先生、二太太)
水烟袋一个(还大少爷)
衬绒绸长夹袍一件(送大小姐)
小柜一个(还二太太)
白绸长衫一件(送三小姐)
麻料红青丝棉裤一条(送孙女)
黑绸裙一条、白绸单衫一件(送孙女)
兰绸棉袍一件(送大少奶奶)
元色棉袍一件(送阮太太)
元色绸裤一条(送阮少奶奶)
绣花绸料一件(送阮筠先,已送)
雪青绸裤一条(送阮筠先)
藏青麻料一块(送二少爷、三少爷)
胡色纺绸小褂一件(送傅太太)
月白麻料裤一条(送傅文彦)
元色麻料斗篷一件(送西院张妈)
麻料棉袍一件小裤褂一身(送二太太家李妈)
胡绉夹袍一件小裤褂一身(送二太太家当差老李)
我所盖用之旧棉被、褥子、旧衣物等候我死后分给伺候过我的老妈们大家分分。
这两份清单,包罗了朱安一生的财物,也包罗了她临终前所记挂、感激和亲近的人们。
这些人当中,第一位自然是许广平和海婴,此外还有宋子佩及其太太,她的内侄朱吉人、周作人一家,阮绍先一家、隔壁傅太太一家,以及那些照料她多年的老妈子等等。这份留存到今天的清单,让人多少感到一丝安慰,毕竟,在朱安晚年,作为鲁迅的家属,还是有那么多人热心地照料她,慰藉着她的寂寞。
她是个旧式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在度过了极其痛苦的一生后,心底里还保留着感激和暖意,还希望用她遗留下的衣物和被褥,给活着的人以温暖。
无疑,作为一个旧式妇女,朱安最记挂的是自己的后事该如何办理,由谁来祭奠她,将来谁给她烧纸钱。
她在3月1日托人给许广平写信,郑重地交代了自己的后事,同时,又一再嘱咐阮太太代为预备后事。为了使其安心,对于她提出的死后要和鲁迅葬在一处之事,阮太太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也只好先随口答应她把灵柩暂存浙江义园,以后有机会再设法南归。
到6月24日,她的全身已肿,不能仰卧,翻身亦须有人帮忙,夜中时时胡语,醒来后她对守在身边的人说,她在梦里见到了去世的各位亲友……对于寂寞了一辈子的朱安来说,自然是希望人死后有灵魂,死掉的一家人还可以团聚。
然而,这样真的就能使她的一生得到安慰和解脱了吗?她是否也像祥林嫂一样,对于“人死后有没有灵魂”一事,心底曾掠过一丝疑问?也许,她宁可信其有,相信在另一个世界她能和家人团团圆圆地生活在一起,相信她这辈子所受的苦能得到补偿。
朱安63岁照,摄于北京西三条寓院内,原照背面注有日期:“阴历十一月十九日六十三岁时一九四一。”这帧照片是朱安赠其内侄朱吉人的纪念物,1987年,朱吉人于姑母去世40周年之际将此照片捐赠给上海鲁迅纪念馆
在她临终前一日,特地请人把宋琳叫到她的病榻前,当时她的神志还相当清醒,她再三叮嘱宋先生要转告给许广平两件事:
(一)灵柩拟回南葬在大先生之旁。
(二)每七须供水饭,至五七日期给她念一点经。
对朱安的遗嘱,宋琳在给许广平的信里写道:“琳意(一)可由先生从长酌核。(二)所费不多,希望顺其意以慰其灵,念她病时一无亲切可靠之人,情实可怜,一见琳终是泪流满面,她念大先生,念先生又念海婴。在这种情形之下,琳唯有劝慰而已。言念及此,琳亦为之酸心。”
她生前一直侍奉婆婆,众人心里也都认为她葬在鲁瑞的身边是最好的归宿,然而,她却留下了这样的遗嘱。这是否也意味着她对自己一生的否定呢?至死,她还是幻想着能在鲁迅的身边,至少在死后被他接受,她始终没有觉悟到自己是封建婚姻的牺牲者。此情此景,令人叹息。
1947年6月29日,朱安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享年69岁。
南京《新民报》于1947年7月29日刊载了朱安去世的消息
在北平的亲友料理了她的丧事,葬礼仪式虽然一切从俭,但还是依照她的遗愿,在她去世后次日请来了和尚念经做法事,这天,宋琳、阮家的人、谢敦南的夫人谢太太(即常瑞麟)以及羽太信子和周丰一等都在场。
朱安去世后,一个人葬在偏远的保福寺。今天北京的保福寺一带,马路宽敞,高楼林立,除了地名还保留着,一切都已改变(作者摄于2009年4月)
许广平本希望“在老太太坟旁能购地”,将她与鲁迅母亲同葬在板井村的墓地,可惜未能如愿。后经宋琳等与周丰一商洽的结果,将她暂葬于西直门外保福寺。她生前陪伴了鲁老太太一生,死后却没能守在婆婆身边。
本文原文来自《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乔丽华 著,大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