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的中国情结
赫尔曼·黑塞的中国情结
瑞士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1877—1956)是德国后浪漫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黑塞在德国文坛上享有崇高的声誉,不仅因为他是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以及他个人鲜明的反法西斯立场,更是由于他对生活独特的体验和剖析,以及作品中所蕴涵的富有东方韵味的深刻哲理打动了无数读者,激起强烈的社会共鸣。
赫尔曼·黑塞
黑塞出生于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家庭。他的外祖父、父母曾在印度传教多年,对灿烂的印度宗教文化有着精深的研究。黑塞从小耳濡目染,对奇彩绚丽、古老神秘的东方文明充满向往。
黑塞小时候家教甚严,他的父母有意将其培养成一位传教士,然而黑塞不久便逃出神学校,并曾经一度想开枪自杀以示抗议。因为少年时期受到父母身上和神学校所体现的基督教的狭隘和专制的负面影响,他无法将基督教视为自己的精神寄托。长大以后,年轻的黑塞一度沉湎于佛教、婆罗门教。然而印度哲学所宣扬的视人生为痛苦主张、清心寡欲苦练修行以达忘我的人生观却无法得到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黑塞的认同。国外许多读者和研究者以黑塞1911年的印度之行和中年时期的重要作品1923年出版的小说《锡达塔》为据,强调印度哲学在黑塞思想中的主导地位。然而恰恰是这两者记载了黑塞抛弃印度的遁世哲学转向中国哲学的心理历程。
1911年,黑塞动身前往印度,试图从古老的文明中寻找心灵的归宿、精神的源泉。然而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失去昔日辉煌,即将被富有侵略性的欧洲文明湮没的殖民地文化。深深失望之余,黑塞把目光投向行程中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中国文化,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他写到:
“……印度人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他们就像马来人一样孱弱和死气沉沉。令人感到强大而富有朝气的是中国人、英国人、荷兰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人,一个强大的民族!与之相比其它的亚洲民族只能算可怜的小弟弟,即将被我们的欧洲文明吞噬。'回到欧洲以后,黑塞全身心地投人了对中国文化的探索中。
其实早在1907年,他父亲约翰·黑塞便把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介绍给了黑塞,同年黑塞得到德国汉学家汉斯·贝特格翻译出版的诗集《中国牧笛》一书,如获至宝,一气读完后激动地写道:'《中国牧笛》,一本中国历代最优秀的诗歌选,一本令人赞不绝口的好书!……读着这些优美的诗篇,我们仿佛徜徉在异域盛开的莲花丛中,感受到一种与古希腊、古罗马相媲美的古老文明的馨香。'
《中国牧笛》
黑塞一生阅读过大量中文书籍的德译本,上至深奥晦涩的宗教、哲学经典,下到赏心怡情的诗歌、小说、神话、民间传说,如《道德经》(又名《老子》)、《南华真经》(又名《庄子》)、《易经》、《列子》、《论语》、《孟子》、《诗经》、《吕氏春秋》、《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聊斋志异》、唐宋诗词等等。涉猎范围之广、内容之精深在欧洲作家中实属罕见。许多中国作品都在黑塞的创作中留下了身影。
如黑塞的短篇小说《余国王》就是我国古代史书《东周列国志》中'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翻版。只不过原文中的周幽王是一个暴戾寡思、荒淫无度的昏君,而黑塞笔下的余国王却是位事必躬亲、知书达礼的贤君,为爱情不惜置社稷于不顾,最终失去性命,谱写了一曲令人击节叹惋的爱情悲歌。这无疑与诗人本身的浪漫情怀有关。
写于1913年的童话《诗人》,讲述少年韩福克离家向一位隐居的语言大师学习写诗的故事。情节取自《列子·汤问篇》的'薛谭学讴'。赞美诗《献给女歌手婴宁》虽然讲述的不是狐仙与凡人的爱情故事,但从女主角的名字婴宁和男主人公对她的一见钟情两点来看,无疑有着《聊斋志异》中狐女婴宁的故事的芳踪。 散文《克林索的夏天》取材于黑塞1920年夏天在瑞士风景胜地蒙达纽拉的一段休闲生活。当时黑塞正受着第一次婚姻失败的煎熬。文章虽然表面上记述的是主人公画家克林索(黑塞本人擅长绘画)整日徜徉在清山碧水之间,与朋友们一起寻花觅草饮酒作乐,但是字里行间无不透出一分借酒消愁愁更愁的无奈和对人生苦短、年华似水的感叹。黑塞在文中借主人公克林索之口,多次吟咏中国唐代大诗人李白《对酒行》、《特进酒》中的诗句。此外,散文中还有一情节直接取自李白的《月下独酌》。
《克林索的夏天》
早在1907年阅读《中国牧笛》时,黑塞就被李白的诗句吸引并大加赞赏。另外李白的经历和性格与黑塞有着惊人的相似。两人都有过几次失败的婚姻,都好借酒生情抒发对人生的慨叹。黑塞对李白为人的放达不羁和孤傲也有一种深深的认同感。
黑塞不仅对中国诗歌十分着迷,而且对中国哲学特别是老庄哲学颇有研究。道家思想对黑塞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以及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锡达塔》是一篇人物传记型小说,描述了印度贵族少年锡达塔离家出走,追求生活的真谛,历经磨难最后在河边大彻大悟的故事。小说的整体构架借用了释迦牟尼生平传记的结构,使许多西方读者忽略了小说主人公脱离厌世修行视人生为苦难寄希望于来世的印度哲学,转而直面人生热爱生活的深刻主题。黑塞在创作这篇小说期间曾多次在给朋友们的信中表示,锡达塔的道路始于婆罗门教和释迦牟尼,终于老子的'道'。在1922年给茨威格的信中,黑塞进一步点明:'我笔下的圣者虽然穿着印度袈裟,但他的智慧更接近老子而非释迦牟尼。'
《锡达塔》,现多译为《悉达多》
确实,寻找真谛的锡达塔参悟到的许多人生启迪都源自老子的《道德经》。锡达塔曾对他的朋友说:'真理是不可言传的。如果一个哲人试图传授真理, 那他的话听起来就像愚笨的蠢话。'这正是老庄所谓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你不打他,不骂他,也不逼他,因为你知道柔软胜过刚强,流水能战胜顽岩,爱比暴力更强大。这非常好,可细想一下,你不正是用软弱和亲情在强迫他吗?' 这段话则是老子'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翻版。
1921年,在给其友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的信中黑塞写道:'老子多年来带给我极大的智慧和安慰,道这个字对我意味着全部的生活真谛。'
接触老庄哲学后,黑塞对世界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改变。1922年,在给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一封信中黑塞写道:'老子在德国目前十分流行,但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的理论十分矛盾,然而老子的哲学思想实际上并不矛盾,而是辩证地看待世界,认为生活是两极的。'
黑塞的大多数作品主题都紧紧围绕人对生活的两极性的认识,是对这一思想的诗化表达。他在1924年写的散文《疗养客》中直抒胸臆道:'我要用诗句、用篇章赞美世界的二极性,因为在那火花闪耀的两极间我看到了生活的灿烂。……中国的老子为我们留下不少篇章,在那里生活的两极似乎在电闪之间触手可及。”
黑塞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忍受着生活的两极分裂带来的心灵上的痛苦, 在道德与人性、理智与感情、社会与个人间徘徊,为寻找两者的和谐与统一而苦苦探求。小说《德米安》描述了少年辛克莱在朋友德米安(上帝的化身)的引导下,克服心中对黑暗诱惑的恐惧,认识到'好'和'坏'是矛盾的两个方面, 两者本质上都是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纳尔齐斯与歌特蒙德》反映了黑塞内心作为普通人对世俗生活的渴望与作为艺术家对更高精神境界的追求间的矛盾,最后的结局又表明了他试图把两者结合起来,在两者的和谐与统一中追求幸福的努力。小说《圣地行》结尾处出现的双面小人最后融合成一个的场景同样象征着生活的对立终将转化为统一。
1932年,黑塞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部长篇巨著《玻璃珠游戏》的创作。小说主题仍然围绕着黑塞一生的追求,即理想与现实、艺术与生活的结合。在这部作品中我们又一次发现中华文化对黑塞的深刻影响。首先,象征着人类最高艺术和文化结晶的玻璃珠游戏融合了中国古代的象形文字、珠算、音乐和坐禅,并且由一位精通中国语言的法国学者发明。这一虚构并非偶然, 而是反映了黑塞对中国古老传统文化的赞赏与推崇;其次,黑塞在文中还不惜篇幅摘选了《吕氏春秋》有关音乐的一大段论述:'……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亡国戮民,非无乐也,其乐不乐。……”以强调音乐与天地相通,保持音乐纯正的重要性。
主人公克乃西特长大后为进一步求学深造,前往一位离群索居的长者——对中国文化颇有造诣的'大师兄'处求学。'大师兄'独居一座清净的竹园,屋前的小池塘里尾尾金鱼在悠闲地游荡,山涧的清泉从竹管中汩汩而出, 桌上放着毛笔、砚台和占卜用的骨骰,'他们唱了个喏,敬茶,然后一起座下倾听黎明中潺潺的水声。”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活脱脱的中国古代先哲的形象。在对'大师兄'这个人物的着力刻画中,黑塞寄托了自己对老庄哲学宣扬的遁世隐居清静无为的生活方式的向往。
《玻璃珠游戏》
通过刻苦学习,克乃西特从'大师兄'那儿掌握了周易。从此每当他遇到困难处彷徨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克乃西特就会拿出骨骰掷一把,以看上天的旨意。黑塞曾熟读《易经》,非常推崇周易对世界变换转化规律的涵盖演示。他不仅在报纸上热情赞扬推荐,把它与《圣经》和《道德经》相提并论;而且亲自动手画过多张八卦草图。《玻璃球游戏》则给了他向人们展示古老的中国玄妙之术的绝好机会。
总之,黑塞在他的最后一部作品《玻璃珠游戏》中明确表达了对中国文化的推崇以及老庄哲学对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巨大影响。在此之后,他没有再写什么大作,晚年以散文和书评为主,对中国文化的兴趣也逐渐从老庄哲学转向儒家学说和佛教禅宗。他说:'虽然我不懂中文并且从未到过中国,但在那古老的文化中我非常幸运地找到了自己追求的理想、心灵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