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其中“味”？——浅析弹幕网站中的红楼美食复刻视频

谁解其中“味”？——浅析弹幕网站中的红楼美食复刻视频

《红楼梦》中的美食文化一直以来都是研究者和爱好者关注的焦点。近年来，随着自媒体的兴起，越来越多的创作者开始尝试复刻《红楼梦》中的美食，并在哔哩哔哩等视频平台上分享。这种现象不仅展现了古典美食与现代技术的碰撞，也引发了一系列关于经典与娱乐、传承与创新的思考。本文将从创作者群体、视频内容特点、弹幕互动等多个维度，深入分析这一文化现象。

红楼美食的丰富内涵

《红楼梦》中的美食文化极为丰富，全书述及美食的回目有八十七回，红楼食品有一百八十六种之多。这些美食不仅仅是简单的食物，更承载着人情关系、权力等级和命运走向的深层含义。多年来，红楼爱好者、研究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品尝”红楼美食，剖析其色香味的实体和形而上的意涵。

当下，自媒体逐渐浸入大众的生活，也拓展了红楼美食的解味方式。在哔哩哔哩弹幕网站输入“红楼梦”“美食”“复刻”等关键词，便能搜索到99+的视频，其中播放量高达百万。“跟着凤姐做茄鲞”“养生达人贾母青睐的杏仁茶，原来那么适合女孩子喝”“花一年时间复刻红楼梦中的冷香丸”……惹眼的标题加上有趣的内容，红楼美食复刻视频吸引了众多读者驻足，他们在弹幕和评论区中讨论着制作方法的正误、改良食谱的建议、对红楼美食的向往。一方面，新潮的传播媒介展现了古典美食和现代技术之间的碰撞，为红楼刷上了新漆；另一方面，上述美食复刻视频也或多或少存在着娱乐化、碎片化、流于形式、追求噱头等缺陷。

创作者群体特征

红楼食品有一百八十六种之多，贾府钟鸣鼎食，所制美食往往程序繁杂、用料奢侈。这也提高了红楼梦美食复刻的门槛，对创作者提出比较高的要求。在对美食复刻视频进行概览时，发现红楼梦美食创作呈现出视频较多但创作者较少的现象，一位创作者通常会复刻一系列的红楼美食，红楼美食复刻视频的热度集中于头部几位创作者身上，不同创作者的受欢迎度也存在较大不同。将检索到的红楼美食视频按照“最多收藏”的标准进行筛选排序，选出视频收藏量最高的前十名创作者进行分析。

创作类型层面

在账号中只做红楼美食复刻的创作者较少，仅能找到“红楼宴”这一up主。较多创作者都将中华传统美食制作和文学经典美食复刻作为创作立足点，除《红楼梦》外也复刻其他经典、古装热播电视剧等提到的美食，红楼美食仅占其中的一小部分。

性别层面

红楼梦美食复刻视频创作者以女性为主，视频风格呈现出典雅文艺的风格；但男性创作者也在该领域中取得了较多粉丝和热度，他们的创作风格则偏向轻松俏皮，说书风味浓厚。

年龄层面

大部分创作者都处于青年阶段，小部分创作者为中年人，这可能与红楼美食奢华挥霍，以及《红楼梦》相关影视作品的受众相关——高昂的创作成本要求创作者们具有稳定的资金支持，而早期我国的《红楼梦》系列影视作品则为相应年龄段的观众埋下了向往的种子。

美食复刻视频内容分析

红楼美食复刻视频将小说对美食的文字叙述转化为烹饪短视频，属于文学作品的跨媒介转换现象。《红楼梦》原作属于文学艺术，文学作品向传媒艺术的改编和转换创作，是一种典型的二次创作。从两种表达方式不同的内在成因来看，文学接受动用的是“内视”，传媒艺术接受动用的是“外视”。对于接受者来说，文学有可自由想象的切近感，传媒艺术有易看易懂的切近感。因此，红楼美食的视频化必然经过想象补足和具象拍摄的过程。在红楼文本和衍生视频的互动论视角下，拟通过“延续”“显化”“改变”三个角度分析红楼美食复刻视频的内容。

延续

红楼美食复刻，视频的性质便决定了其必须忠实于《红楼梦》原作的描写。《红楼梦》毕竟不是一部“贾府食单”，创作者们在阅读完《红楼梦》对于美食制作的只言片语后，往往需要“根据书中情节，并加以查证考究，确定菜品的制作方法”。以《红楼梦》第六十二回的“芳官套餐”为例，书中仅交代“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原文仅有菜名信息，具体的工序和用料要求创作者通过阅读古代食谱、药经等文献进行补足。Up主“大狗粽子”在制作这几道菜品时便综合考证了《随园食单》《秘传食谱》《调鼎集》《燕京岁时记》《中国菜谱 江苏》等书。创作者们的严谨考证极大程度上还原了清代满汉食俗，体现了对《红楼梦》饮食风貌的尊重。

除了对《红楼梦》食谱的延续外，当今的创作者们还延续了《红楼梦》蕴含的审美观。《红楼梦》中的食物造型别致灵巧、烹饪流程复杂，且混杂着满汉习俗，多样风格的菜式彼此呼应，全书多样的食谱系统性地体现了清代贵族阶层在生活文化层面的品位与格调。曹雪芹成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其审美观受到家庭经历的深刻影响，而红楼美食便是作者审美情趣的自然流露。当下创作者所改编的红楼美食视频也深受古典氛围的浸润，在配乐上选取传统民乐小调，背景或选取帐幔幽窗的阁楼一角，或选取水声潺湲的临溪一舍。例如创作者“红楼宴”在制作杏仁茶的视频中选取红墙作为背景，在冬日温一碗杏仁茶，颇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意境。对于美食复刻的摆盘等环节，创作者们也非常重视食物美感的呈现，运用花纹、水痕纹饰等美学符号，精心烹饪出色香味俱全的红楼小食。

图1：创作者“红楼宴”制作杏仁茶

基于红楼美食复刻视频对《红楼梦》的忠实还原，其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红楼梦》衍生文化的一种现代延续。当今弹幕网站中的红楼美食复刻并非红楼美食研究的开山之作，而是红楼美食研究发展到一定阶段，并与现代短视频文化、弹幕文化结合的结果，本质上是一种传承。1983年，孙大力先生在著名红学家周汝昌、端木蕻良、李希凡等人的支持下，率先在全国研究红楼宴，并将红楼宴推向市场。此后，红楼食谱、红楼美食节目也逐渐步入大众视野。红楼食学的发展、成熟为短视频创作者们提供了研究基础。红楼美食复刻视频是对《红楼梦》的延续，也是对红学研究的延续，以喜闻乐见的方式拉近了现代人与古典名著之间的距离。

显化

《红楼梦》以文学叙述传达出叛逆者对历史和社会的抵抗等深层次的精神追求，但红楼美食复刻视频则更多地以受众为导向，为了抓住用户的兴趣，创作者们将红楼美食的部分元素进行了显化。通过观看和整理弹幕网站中的视频发现，茄鲞、冷香丸、冰酥酪这几种美食尤其受到创作者们的青睐。前两者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独创的食物，茄鲞出现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的餐桌上，该菜式以制作过程的繁杂和耗材突显出贾府的奢侈；冷香丸是薛宝钗服用的药物，脂批云“奇奇怪怪，真如云龙作雨”。上述两种食物的共性为：《红楼梦》着墨详细，在刻画人物层面具有重要作用，且进入了语文课本，属于脍炙人口的文学物象。冰酥酪虽在《红楼梦》中未得到详细的书写，但《甄嬛传》《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等古装电视剧中对该美食进行了视觉呈现，在红楼美食复刻视频中，冰酥酪作为《红楼梦》和热播电视剧联动的中介，为创作者带来了流量，因此获得创作者在选择菜谱时的偏好。

同理，红楼美食复刻视频的标题也遵循着流量优先原则，以大众喜好的情爱话题、贫富差距等为噱头的标题不可计数。“碧粳粥美哭了！这回的宝玉是最深情的初恋模样啊！”“清代贵族消暑喝啥？老百姓喝得起吗？”“晴雯爱吃的豆腐皮包子，宝玉一直记得”……这些吸引人的标题存在着将红楼美食媚俗化的倾向。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红楼梦的解读本就是多元化的。在经典与流量碰撞之际，这样的显化（乃至于异化）会对《红楼梦》造成怎样的反作用？

改变

文学叙事和传媒叙事存在本质差异，表达范式和叙事技巧都应当根据载体的不同而进行相应调整。跨媒介改编，作品的灵气和特色便落在一个“改”字上。红楼梦美食复刻视频在改变方面存在着以下的共性。

制作方式的改变。冷香丸需要合时令的雨露霜雪用来调和，这在薛宝钗和周瑞家的眼中可谓是“真真把人琐碎死”的事。但在制作冷香丸的up主“南翔不爱吃饭”和“仓鼠火锅”看来，大自然的难遇可以用几张高铁票、一套化学实验设备补足。通过天气预报，创作者们可以准确获知小雪节气时何地下雪；根据化学原理，创作者们能够实现雨露霜雪各个形态的转换。甚至有创作者尝试着用3D打印技术制作荷叶小莲蓬汤的模具。科技在提升生活的物质基础需求上，也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我们的思维方式。

美食形态的改变。《红楼梦》对贾府上下众人的衣食住行展开了群像式的叙写，无法面面俱到地描述红楼美食，大多时候仅提及食物名称。抛开实践制作不谈，即使在学理层面，《红楼梦》中的很多菜式都经过了红学研究者的质疑和争论。红楼美食复刻要求创作者填补完文字尚未说明的地方，各个创作者制造出的菜品也有很大不同。up主“碧蝉衣”在制作奶油松瓤卷酥的时候联想到了联想到“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意境，于是将该甜品做成了绿色的。而其他up主则发挥想象力，将其做成白色或粉色，在面点形状上也有很大差异。

物象功能的改变。红楼美食复刻将《红楼梦》中的美食物象摘出小说情境并进行剪裁，事实上脱离和重塑了美食的功能。《红楼梦》通过对冷香丸药理的介绍、茄鲞和干茄子条的对比、油炸焦骨头爱好的描写，使饱腹的食物具有了深层次的文化含义。但在美食视频的语境下，人际互动消失，创作者和观众处于陌生而平等的关系中，此时的红楼美食功能缩窄为品尝和猎奇。同时，站在现代的历史坐标回望《红楼梦》，短视频中的美食又被赋予了怀旧和传统文化的象征意义。

弹幕互动分析

弹幕是指用户针对视频内容而发表的即时评论字幕，具有碎片化、即时性、互动性、开放性等特征。与评论相比，弹幕是实时性的情感抒发工具，用户能够用简短的文字表达观看视频时的心情，尤其受青年群体的喜爱。以视频弹幕作为分析对象，在哔哩哔哩网站中选取弹幕最多的红楼美食复刻视频《花一年时间复刻红楼梦中的冷香丸！做完之后不吃还要埋在土里？》，利用爬虫程序获取了其中的弹幕文本1200条，筛除重复文本和无意义文本后，得到897条有效弹幕。

表2：红楼美食复刻视频中的弹幕分析

笔者在弹幕整理分类的过程中主要参考了陈志娟等对弹幕内容划分所使用的，以自我表达与互动表达为主线的二元编码指标。在红楼美食复刻视频中，以上两种表达方式并存，同时也具备共通之处。言语本就包含自我表达和互动交流的双重面向，将弹幕进行分类的标准主要是看其文本是否具有更强的内发性或外向性。

快媒时代的信息接收者在发送评论弹幕时以随意性为特点，“哈哈哈哈”和“[ohh]”是视频中较常见的弹幕。同时，弹幕的风格与视频本身的风格息息相关，本文在弹幕分析部分选取的视频本身就活泼俏皮。相比之下，up主“红楼宴”发布的美食视频背景较为典雅，美食制作伴随着创作者对《红楼梦》情节的说书，该系列视频的弹幕则偏正式，用户们喜欢用“前来赴宴”来刷屏。但总而言之，红楼美食视频弹幕也呈现出共性。当沉浸在炊烟缭绕的红楼世界中，观众发表的弹幕评论显示出对《红楼梦》作者、《红楼梦》人物的共情心理。或是代入宝玉，憧憬玉盘珍羞的美味；或是代入丫鬟，想象怡红院中的政治；或是代入曹雪芹，打趣“你们后人这么会玩”。随着弹幕往来，创作者和接收者对于《红楼梦》的认识程度都得到了一定提升。

娱乐与经典的对质

经典会衰退还是会加强，当它对质于娱乐之际？《红楼梦》将真实存在的食物进行文学加工，抽象为特定物象。而红楼美食复刻视频又将《红楼梦》中记载的美食物象进行二次想象加工，通过转换媒介的方式创造出新的作品。在当下，新媒体的出现使读者的自主权力得到进一步提升，参与式文化也更加突出，本文所述的视频是读者积极参与《红楼梦》文化建构的一个范例。

合：跨媒体叙事的民间实践

“跨媒体叙事”最早由美国媒介研究学者亨利·詹金斯提出，指的是一种力图将多种类型的媒体文本有机整合并共同进行意义生产的新型叙事模式。他认为，最理想的跨媒体叙事应该是“每一种媒体出色地各司其职，各尽其责”，让内容“横跨多种媒体平台展现出来，其中每一个新文本都对整个故事作出了独特而有价值的贡献”。当代传媒的创新性发展促进了媒介形态的多样化，又推动了各媒介的融合。在此种社会背景下，公众也不局限于仅使用一种方式感知文化，在不同媒介平台上获取信息成为一种时代之需。所以，《红楼梦》电子书、《红楼梦》影视剧、《红楼梦》相关的短视频拓展了受众接触《红楼梦》的概率与频次，形式意义上增强了文本的可得性。

内容上，红楼美食复刻视频是以受众为导向的娱乐方式，但此种“娱乐”又是什么意义上的娱乐？娱乐是否一定会站在经典的对立面，与经典形成此消彼长的零和关系？马克思曾揭示，在人的生产劳动之外，理应有非生产劳动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人可以进行休闲娱乐，从而促进人成为“完整的人”。娱乐满足了人的感性需求，是培养审美等个性特质的必要养料。《红楼梦》经典文本中也存在着非常多的娱乐叙事，在荒凉宇宙中追求美和诗意（或许可以称之为某种意义上的“娱乐”）正是《红楼梦》的意旨所在。红楼美食复刻视频是民间自发的传统追忆行为，与《红楼梦》存在相合之处。

异：背离经典的脱轨

审美娱乐侧重于个体精神方面的愉悦，使人达到身心和谐等积极状态；消遣娱乐侧重于个体本能欲望，不为人所独有，动物也能依此获得本能的愉悦。红楼美食复刻视频需要提防向消遣娱乐、媚俗化的滑坡。正如前文所述，红楼美食复刻脱离了《红楼梦》的语境，在功能上与原文的美食形象已经截然不同，此种视频很容易就会将《红楼梦》去中心化，将经典从目的变成手段，实现其迎合观众、获取流量的利益目标。

红楼美食复刻视频目的在娱乐感官，无论是复现美而带来的审美娱乐，还是捏造“红楼八卦”带来的消遣娱乐，绝大部分短视频都不要求观众进行深度思考。但经典要求我们沉下心来进入，感受它对现实的鲜明批判，而它最终会融入我们的生活。一味沉溺在快节奏中，浅尝辄止地接受外界信息，短视频养成的此类生活态度会闭塞住经典通往我们心灵的路。如果泛娱乐的喧嚣侵占了我们的思维，我们怎样才能听到经典的声音？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锅碗瓢盆，蒸炒熘焖，既要留住互联网观众的心和胃，又要在“轻量化”的网络时代致敬经典的厚重，红楼美食复刻该如何解味，每位厨师与食客都该细思慢想。

本文原文来自360d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