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地平线：两栖突击的道与术

超越地平线：两栖突击的道与术

两栖登陆作战是现代战争中最具挑战性的作战样式之一。从传统的强行登陆到立体登陆，再到"超越视距"的新型登陆方式，两栖突击的"道"与"术"在军事理论和技术的双重驱动下不断演进。本文将为您揭示两栖登陆作战的发展脉络及其未来趋势。

传统登陆作战面临的挑战

在研究两栖作战的理论文章中，大都会提到"传统两栖作战"或"传统登陆作战"。那么，什么是"传统"？什么又是"非传统"？其实所谓传统登陆作战，大致指代人类长期两栖作战实践形成的一整套军事理论，而这种"传统"的军事理论，其实在今天也未过时。美军最新版联合条令《两栖作战》（编号JP3-02），颁布于2019年1月4日，更新于2021年1月21日，仍详细描述了从装载、航渡、舰到岸突击、登陆计划、机动等环节的作战行动，并以之为指导。

笔者认为，所谓传统两栖登陆作战，主要是指从20世纪初至20世纪60年代逐渐形成的两栖登陆作战方式，其基本特征是强行登陆，并非"偷袭"。偷袭登陆的方式，在20世纪以来的战争史上虽反复出现，但与美军《两栖作战》联合条令等一系列两栖作战指导文件所描述的并非完全一致。这种强行登陆指的是敌岸滩上有严阵以待的抗登陆兵力，登陆一方会千方百计采取战术、战役乃至战略欺骗，尽可能推迟暴露作战企图。但在登陆前较短一段时间内，作战企图一定会暴露的，所以突击上陆是在抗登陆一方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发起的，可谓背水攻坚。

二战中德国伞兵参加克里特空降登陆作战

在传统的两栖登陆作战中，登陆一方要具备3至5倍以上的兵力和火力优势，要用大量火力来削弱抗登陆一方的作战能力。由于参战力量多元，整个两栖登陆作战要进行周密细致的计划准备，要明确登陆日（D日）和登陆时刻（T时），要确定登陆地区、登陆地段、登陆滩头，明确编队在哪片海域展开。突击上陆过程中，先要进行扫雷和破障，开辟突击上陆通道，然后登陆艇、两栖装甲车辆等兵力要编成突击波次，在强大火力支援下发起突击。

二战后，随着军事科技的飞速发展给传统两栖作战带来了越来越严峻的挑战。

首先，导弹的推广应用，改变了战争的火力投射效果。在两栖作战中，射程、威力和命中精度远超岸防火炮的岸舰导弹，迫使大型两栖舰艇的活动范围越来越远离海岸线，以便为拦截反舰导弹提供充足的预警时间。但离岸越来越远，登陆兵力海上泛水突击的时间也变长了，遭敌火力打击的概率也越来越大。

其次，卫星、远程监视雷达等现代战场侦察监视手段的应用，使任何一方的兵力调动都难以隐匿。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大型舰艇编队从出港开始就被千万双眼睛死死盯住，很难隐匿登陆企图。

再次，是抗登陆防御工事越来越难摧毁,岸海雷障越来越难排除。在岸滩一线，现代化的地雷和水雷与各式障碍构建起难以快速排除的雷障体系，尤其是磁感水雷、声感水雷和水压水雷技术日新月异，更加大了突击上陆的难度。

伞降和机降的立体登陆

传统登陆作战面临的各种挑战，其实早在二战期间就已显现。为解决登陆兵在海上缓慢冲滩、艰难破障等现实问题，登陆方式开始从平面向立体延伸。

1941年，德军通过空降登陆的方式占领克里特岛，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空降登陆作战，但德军的登陆行动只有垂直，没有平面，还不能称之为"立体"。1943年7月盟军夺占西西里岛的登陆作战中，盟军首次进行了立体登陆。7月10日凌晨，盟军空降部队约5000人实施了伞降，3小时后海军发起抢滩登陆。1944年的诺曼底登陆中，盟军更是投送了3个空降师的兵力。

然而二战时期的"立体登陆"主要通过伞降方式进行。伞兵离机后散布面积大，无法精准在登陆地段特定区域集结。伞降主要通过运输机和滑翔机实施，从本土机场起飞，同登陆编队协同依靠岸上指挥所实施，两栖编队无法统一对空中垂直登陆兵力进行指挥。二战后，新出现的直升机给立体登陆带来机遇。

塞得港英军空降作战

直升机巡航速度虽不及固定翼飞机，但却快于登陆艇、两栖装甲车辆。此外，直升机垂直降落，登陆兵离机后不必像伞降一样需要集结。在起飞方面，直升机可依托直通甲板大型舰艇直接起飞，将舰载航空兵置于两栖编队指挥下，更好实施一体化作战。这样，面对敌火力打击和岸滩障碍，直升机实施高速空中突击，绕过预设防线在敌内陆某一区域投送登陆兵，占据要点，配合平面突击登陆部队实施立体作战，成为两栖登陆的新方式。

1956年，英法联军实施的塞得港登陆作战，首次利用舰载直升机进行了现代意义上的立体登陆。1956年11月4日，英法联军利用伞降先期进行了空降作战，夺取塞得港周边要点。11月6日拂晓，英海军陆战队在塞得港实施立体登陆，约2个营搭乘登陆舰艇实施平面登陆，约1个营450人搭乘舰载直升机从航母起飞，在登陆地段实施垂直机降，共同扩大登陆场。

立体登陆方式出现后，成为冷战初、中期流行的登陆作战样式。从20世纪 50年代开始，美军发展了专用的直升机母舰，即后来的两栖攻击舰。1961年，硫磺岛级两栖攻击舰首舰"硫磺岛"号正式服役。随后，CH-46和CH-53直升机于20世纪60年代入役，成为美海军陆战队实施垂直登陆的主要装备。至此，美军两栖编队指挥官开始掌控空中战场。然而，舰载直升机的缺点与其优点一样明显。由于载重量有限，大部分舰载直升机无法搭载坦克等重型陆战装备，只能吊运轻型车辆、轻型火炮等武器。 利用直升机机动的轻装登陆部队只能完成突袭的任务，一旦遭遇守军的装甲部队，无异于灭顶之灾。

正因如此，美军在塔拉瓦级两栖攻击舰上加上了坞舱，这样，既可通过直升机垂直投送，也可通过登陆艇、两栖装甲车辆进行平面投送。在均衡装载思想的指导下，单艘两栖攻击舰就能发起立体登陆。1983年，美军入侵格林纳达，共出动地面部队8000余人，"独立"号航母编队和"关岛"号两栖编队共15艘舰艇对加勒比海小国格林纳达发起全面攻击。美海军陆战队和海军特种部队1200余人搭乘舰载直升机在格林纳达东北登陆；格林纳达西部，美海军陆战队通过13 艘登陆艇和一队舰载直升机，立体投送登陆兵和主战坦克上陆；南部由美陆军特种部队搭乘运输机实施伞降。后续部队一个空降旅则通过空运、伞降方式投送。

CH–53E重型直升机

然而，直升机并不能包打天下。单架直升机投送的全副武装登陆兵数量有限，CH-53 系列直升机通常可运送 37、38 名登陆兵。按美海军陆战队现役 CH-53 系列直升机约150架计算，也就能运送5700人。若算上美海军陆战队的MV-22倾转旋翼机（约300架，每架搭载24人），又可投送7200余人，加起来约 1.3万人。当然，这仅是理论数据。实际作战中，这些舰载机要搭载在美军两栖舰艇上，哪怕美军现役9艘两栖攻击舰、13艘船坞运输舰（美军船坞登陆舰无机库，不考虑）全部出动，按典型配置，仅可搭载 88 架 CH-53E 和 178架 MV-22。考虑到舰艇需要维修、轮换，这些舰艇不可能全部投入一场战斗，若按50%两栖舰艇投入作战计算，其所载舰载直升机一次仅可投送3808人。由于舰载运输直升机还担负着投送车辆、火炮的任务，不可能全部用来投送人员，其实际投送兵力会更少。因此，登陆方要想投送大量兵力上陆，必须靠平面登陆方式。

传统登陆作战中，平面登陆主要依靠登陆艇和两栖装甲车辆。大部分通用登陆艇（如美军LCU 系列）速度在10节左右，不到20千米/时。两栖装甲车辆速度更慢，如美军的AAV7的水上速度不过13.5千米/时，若直升机和登陆艇、两栖装甲车辆同时出发，那么垂直登陆兵力着陆后，还要苦撑三四十分钟才能等到重装兵力抢滩。若直升机后出发，那么平面兵力一小时内最快也只能冲20千米，很快就会被守军发现。为此，美军提出了"超越视距"登陆作战概念。

"超越视距"和"三位一体"装备体系

"超越视距"这一概念，是美海军陆战队于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此时，经历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美军运用直升机垂直登陆的作战运用水平已大幅提升，并在格林纳达登陆中得到运用。在格林纳达登陆中，美海军陆战队通过垂直、平面的立体作战，对"超越视距"作战概念进行了先期验证。而"超越视距"的精髓，就是在地平线外（即守军的视线范围外）发起登陆，短时间内将登陆兵投送到对方海岸甚至是纵深地区。

LCAC高速气垫船

1985年12月，美海军陆战队成立了研究小组，着手研究20世纪90年代乃至之后的两栖作战问题。该研究组历时两年半提出了"两栖突击95"作战构想，形成了"超越视距"两栖作战概念——在机动作战思想指导下，以优势兵力避开敌岸火力的有效射程，在视距范围外，通过高速运输投送工具发起登陆。通常情况下，155毫米榴弹炮最大射程38千米，火箭炮常规弹药不超过45千米，视觉观察和地面雷达探测范围通常为25海里，再往外就会受到地球曲率的影响。美海军陆战队认为，要首先通过空中、水面登陆方式，将登陆兵投送到敌海岸坚固防御阵地的侧方或后方发起突袭，并迅速向敌岸投送后续作战力量扩大战果巩固登陆场，达成作战目的。

要实现"超越视距"两栖作战必须具备四个核心特征：其一，是"远出"即视距外换乘离舰，登陆兵尽可能远地登上输送工具，避开侦察和火力覆盖区域，实现战术上的突然性。其二，是"快速"即以速度换取时间，以高机动性换取高防护性。其三，是"击弱"，登陆部队必须在敌防御薄弱地段突击，这是高速输送工具机动性和防护性这一对矛盾斗争的必然结果，也是集中优势兵力、避实击虚等作战原则的集中体现。其四，是"协同"，即垂直与平面、正面与侧面部队必须充分协同。

基于这一作战概念，美海军提出了"三位一体"的快速投送方式，并衍生出三种典型装备。如前文所述，典型的登陆工具，为两栖装甲车辆、登陆艇和舰载运输直升机。在快速投送思想指导下，这三种装备必然衍生出新型装备，美军于是提出要发展高速气垫艇（LCAC）、倾转旋翼机(V-22系列)和新型高速两栖装甲车辆(AAAV)。

AAAV两栖战车

LCAC气垫登陆艇，是美军替代LCU通用登陆艇的新一代装备，其通过掠海方式航行，航行速度超过50节。在掠海航行的情况下，可不受传统水雷、暗礁影响。

V-22系列倾转旋翼机是一种试图取代传统旋翼直升机的新型飞行器，该型机结合了直升机和固定翼飞机的优点，既能像直升机那样垂直起降，也能像固定翼飞机那样快速飞行，投送兵力效率更高。

美海军陆战队的新型高航速两栖装甲车辆，被称作先进两栖突击车（AAAV），后又改称远征战斗车辆（EFV）。在试验阶段该车水上航行速度达37至46千米/时，与AAV7相比，航速有了颠覆性提升，然而 这一型车的研制却命运多舛，于21世纪初下马。"三位一体"的装备体系，也只实现了两型。

新发展催生新变化

远征战斗车辆之所以下马，根源是美海军陆战队作战需求的转变。从冷战在全球范围内不再进行大规模两栖作战，美海军陆战队经常被当作"第二陆军"使用。这种情况下，可靠性低、价格高昂的远征战斗车辆，自然难逃下马的命运。

2010年，美海军陆战队在作战概念指导文件中提出，要回归海上，回归大国竞争。美海军陆战队又于2015年提出"远征前进基地"的作战概念——美海军陆战队在大海上配合海军搞"海上跳岛游击战"。对美国而言，两栖登陆的需求似乎日渐式微，但在《两栖作战》联合条令中，仍未抛弃两栖作战的传统模式。LCAC气垫登陆艇和 MV-22倾转旋翼机，仍是美海军陆战队最主要的登陆输送工具。对一些弱小国家和非国家政治实体的弱小武装力量，美海军陆战队依靠垂直登陆方式，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作战。然而，在智能化和无人装备日渐普及的时代两栖作战该如何发展？超越地平线的理论，会如何进一步探索？

MV–22旋翼机

笔者认为，作为一种从未在实战中得到应用的作战理论，"超越视距"作战概念未来的发展，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军理论人员的设想是完全不同的。所谓传统两栖作战模式与新的作战模式，并非对立关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合螺旋式上升发展的关系。毋庸置疑，两栖作战是复杂的，绝非两三种装备就能包打天下。哪怕是已列装LCAC 气垫登陆艇和 MV-22 倾转旋翼机的美军，也有其弱点。气垫登陆艇自身防护性差，无法攻坚突击，若对坚固防御海岸发起登陆，必然要更多火力支援。而倾转旋翼机速度虽大幅提升，但重型装备运输能力不及直升机，战场应用场景有限。

未来战场，无人机满天飞，巡飞弹无处不在，太空中的侦察卫星可对战场进行全方位覆盖，让背水攻坚的两栖作战部队面临更多威胁。这种情况下，"超越视距"作战思想指导下的两栖作战行动势必以一种全新方式展现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