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妙津 | 在痛苦与折磨中,诉说爱的不灭
邱妙津 | 在痛苦与折磨中,诉说爱的不灭
作家邱妙津(1969 — 1995)用温柔与暴烈的笔,写尽内心的爱与脆弱,而她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那样的荒凉是更需要强悍的”。距离她在巴黎自杀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在“女同性恋文学”的标签之外,邱妙津的作品有着更多面向:世俗幸福的无能、内在世界的漩涡、人与人之间的期待与错待、时代限制下异类们的生存位置。她把成为艺术家作为终极追求,用写作来缝补、拯救自己。
三十年后的今天,让我们重返邱妙津的文学世界,叩问那颗敏感脆弱的心灵:“亲爱的鳄鱼,你还好吗?”
邱妙津,台湾彰化人,著名作家。台湾大学心理学系毕业,后赴法国巴黎第八大学留学。1995年于巴黎寓所自杀亡故,享年仅26岁。其作品善于刻画女同性恋的爱欲关系,并彰显同性恋者在当代环境下的心理与认同危机。曾获中央日报小说奖、联合文学新人奖,与张爱玲并列“纽约书评”系列,代表作有《鳄鱼手记》和《蒙马特遗书》等。
《鳄鱼手记》片段
她接受我,等于否定我否定的我,纯真如明镜的眼神伤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弃说你不懂,每隔三句话说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里泛着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视我,安静仿佛没必要说一句话。不会了解的。她相信她懂。无论如何,她接受我——多年后,知道这是重点。
我活在一个“食物有毒”的世界上。我爱与我同类的女人,以一种无——可——救——药的姿态,从爱的自觉在我生命中诞生,直到目前,“无可救药”这四个字包含我全部的苦难,这个判刑也将是我贯穿一生的重轭。
像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世人眼里的女人——从世人眼瞳中焦聚出的是一个人的幻影,这个幻影符合他们的范畴。而从我那只独特的眼看自己,却是个类似希腊神话所说半人半马的怪物。
还记得。收到那封字迹潦草,潦草又飘逸的信,手颤抖不停,读三遍还是不懂在说什么,失去阅读能力。眼睛盯住署名,跳起来,踩脚踏车到她下午上课的课堂,身体飞驰着,字句才流进我脑海,内心热潮涌生。那时,我穿着绿色牛仔裤,午后的阳光把绿色筛亮。我站在草坪上截住她不让她走过。像傻瓜一样说书没夹在后座。她背过身问我来干吗。我说从——头——开——始。她转过来,海洋流泪。知道是相爱。
她送给我一盒拼图。耐心地一块一块把我拼出来。
水伶不要再敲我的门了。你不知我的内心有多黑暗。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谁,隐约有个模糊的我像浮水印在前面等我,可是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为我自己。我知道谜底,可是我不要看到它被揭开。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你将成为开启我成为我自己的钥匙,那个打开的点,恐惧将滂沱滚打在我身上,我所自恨的我也将除去我,这个肉身里的我。
不要任何人。没有用。没必要。会伤害自己和犯罪。
第一个学期,她是我唯一对外呼吸的管道。我拥有一种犯罪的秘密约会,约会的对象并不知是在约会。我对自己否认,否认她在我生活里的事实,甚至否认那条虚线,把我们俩拉上犯罪关系的虚线,它早已被我特殊的眼睛看出。这只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刻张开后,我的头发快速萎白,眼前的人生偷换成一张悲惨的地狱图。所以当我还没成年时,我就决定要无——限——温——柔,成为这一个人。把自己和这只眼睛关进去暗室。
健康的人才有资格谈恋爱,把爱情拿来治病只会病得更严重。
她笑出一声,又哭号着隐忍霰弹般的痛苦,我用几乎是要化为她内脏的意涵,画拥抱的普通符号。
像两颗玻璃晶珠,被74路晃荡到校园。牵捷安特载她,她安安静静地侧坐在后,我踩着韵律性的踏板,唱一首接一首高中时期的流行歌,灌溉花木的夜圃,椰林大道骑着一遍遍往返间,愈骑愈宽阔。看不到她的脸,很想看,是月女般皎净的脸吗?
大学暂时提供我某种职业,免于被社会和生活责任的框架压垮,只要当成简陋的舞台,上紧发条随着大众敲敲打打,做不卖力会受惩的假面演出,它是制造垃圾的空荡荡建筑物,奇怪的建筑,强迫我的身体走进去却拒绝我的灵魂,并且人们不知道或不愿承认,更可怕。
《蒙马特遗书》片段
傍晚有一场老师今年新书发表的签名会,在Des femmes出版社……之后,从拉丁区的rue des Écoles绕长长的路到拉丁区的心脏地带Odéon,一路下着细细的毛雨,冬末春初交接之际,不冷微凉,充满学生及人文气息的拉丁区之黄昏像童话,像情诗,像Klimt的点描装饰画,像通往天堂的红霞……一片覆着蓝晕的金黄,这就是我最迷恋巴黎的所在。四个人都没带伞,眼见三个女人在前面疾行,我忍不住在雨中大笑,一首又一首地振喉唱起她们听不懂的中文歌,她们也频频回头对我扮鬼脸、瞪眼、嚷骂、咕哝、傻笑……三人被雨淋湿的金发、棕发、褐发闪着夕阳的光点……觉得她们好美,巴黎好美,生命好美,而我与她们、与巴黎、与生命好亲近……我们是四个失去国籍、失去学籍、远离家乡、被恋人抛弃的“天堂的小孩”……
和白鲸一起走在散场后的绚烂巴黎夜风中,她说电影好美,可以今夜就死去,我说此刻有个人在身旁懂得电影好美可以死去,今夜真的可以死去……电影是如此,生命是如此,爱情更是如此,是不是?
“世俗生活”要求的是一种被动、伦理道德的“忠诚”,如我的父母,你的父母都活在如此的一生,努力在“世俗生活”里做个标准合格的人,但是配偶本身除了外围世界的关联外,内在本身两人之间的关联可说是很浅很少的。他们不是完全没有灵魂的需要,完全没有热情的痛苦,只是他们将之转移到外在世界,或是以别的方式发泄。他们过如此的“世俗生活”,如此切割他们的生命结构,是他们的选择,也是他们别无选择,别无其他想象力。
因为这种“他人性”而使我的生命被迫在他人面前不能“真实存在”,受到扭曲与伤害,由于这些“他人性”,人类不能接受一个人真实的样子,甚至由于他人的不接受,自己也没有能力活在自己的真实生命里。这是我的生命在社会里受着剧烈的伤害,无法活在一种如我所渴望的真实与尊严里的因由。然而我必须逃开这些他人的性质,无法与这些性质相处的原因,恐怕也是因为我心中的这些性质吧?
我是属于“艺术热情”的材质的,然而如今我却真正渴望过一种农夫的“田园生活”,或者说是更纯粹的“僧侣生活”。这两者可以兼容吗?
人与人的不能互相忍受,实在是罪恶。人自身生命没有内容,不能独立地给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实在是悲哀。这两件事使我创痛。我所要做的就是去体验生命的深度,了解人及生活,并且在我艺术的学习与创作里表达出这些。我一生中所完成的其他成就都不重要,如果我能有一件创作成品达到我在艺术之路上始终向内注视的那个目标,我才是真正不虚此生。絮,或许你曾经朦胧或暂时地,明了或帮助过我所归属的这种艺术命运,但终极来说,艺术文化或艺术之命运,对你来说,是无甚意义的,你自己的成长和生命所提供给你的人与环境,可说是完全与我所热爱的这些无关。但吊诡的是,你却又活在某种社会阶层,而这个阶层正是努力地在消费艺术文化,并且将这些当作打发生命烦闷的重要消遣与阶级装饰。正如早期我曾提及的,我之于你可能就是一种收藏的装饰。
就是这样。我渴望躺在蓝色的湖畔旁静静地死去……死后将身体捐给鸟兽分食,唯独取下我的眉轮骨献给絮……像亚历山大一样忠于一桩永恒之爱。
《邱妙津日记》片段
写作(应该说是发源于写日记)一直是我接触我孤独的唯一方法,这片孤独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之后,那片孤独就愈来愈辽阔,无边无际地辽阔起来,那是完全无法与他人沟通的,渴望和别人说话可是却又不可得,不可得,完全不可得。也许我的写作完全必须发源自对这片孤独的诚实与承认。
汲饱悲剧和痛苦似乎全为了这个艺术,而悲剧和痛苦反而不太重要,纷纷抖落在时间甬道里。回首那些被我遗弃价值的悲剧和痛苦,竟也像喜剧和快乐一样,轻且一吹即散。(亲爱的,人生还有这样一个简单柔和的结束,同样地,柏林的夜也会这样消失。)这里的亲爱的已空虚掉了,我就是我心目中的亲爱的,我再怎么爱一个人还是不可能比爱我自己更爱他,我还是我他还是他,柏拉图的爱终归,幻灭。
姐姐问我“把自己放逐到那么远的地方,真的是为了理想吗”,放逐,真的是放逐,我说台北和巴黎的意义是一样的,一样都是放逐,有家归不得的放逐。
我太爱做梦了,被文学锻炼出离谱的烂漫心,做非人的梦,叛逆现实太严重,势必头破血流。自己疯狂地自我毁灭,却也把你牵扯进我的疯狂里,我无权如此的,你原本不需头破血流的,都是我的浪漫我的疯狂。
我之于人生确实是强悍的,我一点都不软弱。且是愈来愈强悍的。在这世界上,我所惧怕的人,我所惧怕的事,我所惧怕的情境、人生现象是愈来愈少了。人生中可以得到的,我全部可以得到,现在我明白只要我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得到。人生何其美,但得不到的也永久得不到,那样的荒凉是更需要强悍的。
我觉得我的现实生活多多少少,或者是其实是严重的啦,会跟我的内在世界会有一种脱节的感觉,或者是因为那个两者密度啦、或者是色彩差别太大。因为我的内在世界一直不断在说话,一直在创造一个新的颜色、新的那种杂质出来。可是现实生活其实是非常均匀的,你所每天看到的东西、所接触的人、所说的话,它所组成的那个世界其实是固定、稳定,而且是均匀的。所以……自己的内在世界像个漩涡一样越漩越深。
——1991年7月23日 台北耕莘写作会“青年作家座谈会”邱妙津发言
图片:
- 选自电影《卡罗尔》(2015)
- 选自电影《唯爱永存》(2022)
- 选自电影《真心半解》(2020)
- 选自电影《尤里西斯的凝视》(1995)
- 选自电影《渺渺》(2008)
- 纪录片《蒙马特的爱与死》(2019)剧照
- Andrea Kolarova作品
- 封面选自电影《刺青》(2007)剧照
参考文献:
1.《鳄鱼手记》,邱妙津 著,北京日报出版社,2021-07
2.《蒙马特遗书》,邱妙津 著,北京日报出版社,2021-07
3.《邱妙津日记》,邱妙津 著,印刻文学,20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