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喜欢宏大战争中的小情歌 ————从《超时空要塞》到《十三机兵防卫圈》
我们为什么喜欢宏大战争中的小情歌 ————从《超时空要塞》到《十三机兵防卫圈》
在《超时空要塞》和《十三机兵防卫圈》这两部跨越近四十年的动漫作品中,一个场景始终打动着观众的心:在宏大战争的背景下,一个平凡女生的歌声在残垣断壁、巨大机械之间响起。这种场景为何能跨越时空,触动不同年代观众的心弦?
《超时空要塞》最早播出于1982年,以殖民深空的宏大背景辅以可变战斗机、三角恋、宇宙歌姬等时髦元素,与《机动战士高达》、《宇宙战舰大和号》齐名。而由香草社制作,发行于2020年的《十三机兵防卫圈》中,也有着许多与《超时空要塞》相似的元素,其中最为经典的则是在主人公一行操纵巨型机器人背水一战时,一个平凡女生的歌声在残垣断壁、巨大机械之间响起。这一桥段与《超时空要塞》中女主人公面对数量远高于己的异族战舰和冲入敌阵的飞行员男友唱出无数年前的古老情歌是何其相似,尽管跨越了将近四十年的时光,这样的桥段仍然有相当数量的拥趸。那么,是什么让这种场景与形象拥有了打动两个完全不同时代观众的艺术魅力?
如果将两个故事中的独特性元素模糊化,将两个故事简化为最基础的“谁在何地做什么”,可以得到一个共同的结构:少女在战场上歌唱。组成这一结构的几个元素所传达的意味无疑是具有巨大差别的,历来象征着纯粹柔弱的少女却敢于在无言无血无泪,裹挟着人们难以理解的磅礴力量的战争面前唱出自己的心声。宏大与微渺、极强与极弱,生机立于死亡之前,缪斯的竖琴在阿瑞斯的阵前鸣响。概念上的巨大尺度差距带来巨大的冲击力,而在此之上,人类表达自我的歌声在一个具有毁灭人类自身力量的事物面前响起,本就代表着人类对于某种邪恶、异己的无法掌控的事物的抗争,是对人的理性力量的张扬。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战争由人发起,而身处战争中的人却完全无法控制战争与自己,身为个体的人被模糊化,取而代之的是承担着社会身份与社会责任杀戮素不相识的敌人的士兵,处于非正义战争中的人成为了暴力机器中的组件,而在这种环境下,歌曲既是个体的人表达自我的手段,也是对人类自身的恶性的抗争,是对人之为人的尊严的宣告。
北京师范大学的王富仁教授在《悲剧精神与悲剧意识》中提到“整个宇宙、整个大自然、整个世界是人类生存的环境, 但这个环境与人类却不是一体性的存在。它是有自己独立的意志, 独立的力量的…它的意志与人的意志常常是对立的。在这种对立中, 人的力量永远也无法最终战胜宇宙、自然和世界的力量, 宇宙、自然、世界的力量较之任何一个人的力量都是无比强大的”。人与外在环境的对立,是悲剧永恒的母题,而在《超时空要塞》与《十三机兵防卫圈》中,作为通俗文艺作品,观众的接受是其重要考量因素,因而与人对立的外在环境被简单粗暴的表现为敌对势力——外星人和机械怪兽。强大的,未知的敌人为观众带来一种悲剧即将发生的潜在压力,与之相对,这两部作品引入了代表人类的抗争的元素,主人公和他们操纵的巨大机器人成为人类反抗的关键。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由钢铁铸造的机器人代表着人类对自然的认识、改造,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的表现。
而有趣的是,两部作品中的兵器全都具有人的外形,现代机器人的研究早已证明了人形机器的效率低下,或许作为不那么严谨的科幻作品,人形机械的外形象征着人类本身,正如原始时期部落战争中人们会将自己部落的图腾以某种形式带到战场上,机器人正是人类在星际冲突中为自己选定的图腾。机器人也更具有人的肢体延伸的特征,简单的放大更容易让观众感受到兵器与人之间的关系,具有人的外形的兵器却具有人类难以企及的力量,《超时空要塞》中的yf与vf系列还具有变成飞机的能力,正是人类在面临外在环境威胁时对自身力量的期许。
然而兵器始终是兵器,战争也始终是战争,这类突出主人公的作品不可避免的要带上一丝个人英雄主义色彩:在主人公之外,战争势必带来许多平凡的士兵的牺牲。而不幸的是,无论英雄本人形象如何,牺牲会分走英雄伟业的光彩,是个人英雄魅力的大敌。战争的胜利无疑是建立在不计其数的士兵的牺牲之上的,亚里士多德要求悲剧人物“和我们自己类似”,只有这样,悲剧主角的遭遇才能让我们同情、恐惧,普通人的牺牲正满足了这一条件,然而对于《超时空要塞》这样一部并不以全景式塑造取胜的作品,这种因素是致命的,会使得作品的悲剧氛围过于浓重。因而对宏大叙事下一般人与主人公的关系的处理,会极大程度上影响故事的真实感以及英雄传奇的光彩,而这时,少女的歌声则成为了一个重要的粘合剂,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战争本身的悲剧色彩,将观众的注意导向歌者与英雄的关系,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创作者把握作品氛围的难度。在两部作品中,少女的歌都是较为和缓,倾向流行音乐风格的情歌。这一歌曲风格的确定可谓是神来之笔,爱情作为人类感情世界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为大众所熟悉的同时还能进一步强化少女柔弱的印象,更是丰富男女主人公之间感情线索的重要元素(某种程度上更是acg文化的灵魂)。
在歌声中,巨大机器人或沉重,或灵活,迎向不可知的、难以抗衡的敌人,无论结果如何,这一场景本身便足以令人热血沸腾。而如果最终战争的胜利是机枪与导弹的胜利,这种结果诚然更现实,然而却缺乏我们所谓的浪漫,而《超时空要塞》对结局的处理则真正为作品带来了升华:vf机使用武力为沟通创造条件,最终由歌声作为桥梁,使得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得以互相理解。诚然,这是一个实在过于理想甚至是幼稚的结局,但以艺术与美,以人类独有的创造解决危机,而不是以兵器,以一种与敌对势力相同的方式压倒对方,或许是更高层次的胜利。笔者是相当喜欢vf系列的机设的,建立在现实战机外形上的富有真实感的机械设计为作品带来了独特的厚重感,而以“板野马戏”为代表的一系列流畅华丽的高速战斗作画,更使得作品在视觉效果上趋近于完美。
帕斯卡有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在《超时空要塞》中,相对于数亿倍与人类,被设计出来作为生体兵器的没有属于自己文化杰特拉帝人(作品中的敌对种族),就军事实力而言,人类无异于一棵苇草,但这根苇草中生出的对于生命与爱的追求,使未曾明白感情的敌人为之折服,这无疑是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结局。导弹弹幕,渺小却清晰的少女的歌声,残垣断壁与兵器的残骸,这些元素共同构成作品的血与肉,而以钢铁捍卫种族生存,歌声安放生命最原始的爱,则是作品的真正灵魂。光年尺寸下的宏大战争中少女的平凡情歌,正是芦苇对于黑暗残酷的宇宙的抗争的最好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