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变成化石,树木仍将屹立不倒
当人类变成化石,树木仍将屹立不倒
“和亚马孙雨林相比,北方森林才是真正的地球之肺。”
人类羡慕树的从容,树却在年轮里刻满“求生剧本”。在过去五十年里,全球北方森林一直在向北迁移。从2018年到2020年,英国非虚构作家本·罗伦斯,穿越加拿大、西伯利亚、挪威、格陵兰岛和阿拉斯加,具体追踪了六种能够经受高纬度严寒的树种。他还与生态学家和博物学家交谈,拜访当地居民,观察树木,讨论巨大的环境变化,写成《极北森林:移动的林木线》一书。
这是一次充满惊奇和敬畏的旅程。这本书结合非虚构文学与最新的科学研究,讲述了即将消失的最后一片森林,以及它对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未来意味着什么。正如罗伦斯所说:“只有最具创造力的物种才能够在极端寒冷的纬度生存。”这些树木用单萜传递求救信号,用菌丝网络共享养分,甚至能记住猞猁皮毛擦过树干的触感。罗伦斯见证了地球最古老生命网络的战栗,试图理解每一片森林的生死博弈,重新思考人类定义的时间与意义。
纪录片《地球脉动》第一季画面
全球变暖的第一个受害者是我们对时间的自满态度:千年已经变成了瞬间。如今,我每次看到山脉、森林或田野,都会感到大地同时在期待和回忆中颤抖。对于即将到来的不确定情况,我们最好的应对指南是历史:地质学、冰川学和树木年代学——研究岩石、冰和树木的学问。因此,过去和未来都变得无所不在,时间变得难以捉摸,在山间散步会让你头晕目眩。突然间,我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树木:在它们不存在的地方,它们曾经存在的地方,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这是一种在时间之外看待风景的方式,就像离泥土更近的人一直做的那样。而且这样看来,现在那里的景色似乎是错误的。高耸在教堂和村庄上方的布莱克山(Black Mountains)那干净利落的绿色轮廓如今在我眼里是一片悲惨的荒漠,是那个人类集体犯蠢的地质时代的纪念碑。
这些山丘是英格兰和威尔士的边界。首先越过这条边界线的是罗马人,然后是丹麦人,后来还有中世纪的英格兰国王,这些越境行为标志着一场运动的开始,而这场运动最终在这颗星球最后的原始森林的伟大遗迹(亚马孙热带雨林和亚北极北方森林)中走向了结局。罗马人、丹麦人和英格兰贵族都是为了寻找自然资源,主要是木材。威尔士的殖民化是建立在过度扩张(overreach)之上的经济体系的第一个表现:所谓过度扩张,即早期重商主义者在超出其自身环境所能承载的极限之后,动用武力从其他地方获取资金和资源的行为。根据定义,帝国就是过度扩张的表现,无论是英国人、维京人、罗马人还是其他什么人建立的帝国。殖民主义、资本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有着不正常的共同理念:对某些人行动自由的限制被视为对自由原则本身的冒犯。这与森林的协同进化动态完全相反。
曾几何时,这些山丘上长满了树木。现在只剩下一种在威尔士语中被称为“ffridd”或“coedcae”的零散生态系统——山楂、低矮灌木丛和欧洲蕨与阔叶植物混合在一起,形成低地栖息地和高山栖息地之间的过渡地带。山顶的泥炭证明这里曾经有森林。但那是在我们的新石器时代祖先为了放牧和获取燃料而砍伐森林之前,也是在我们后来嗜好鹿、松鸡,当然还有绵羊之前。然而,比树木更早,在岩石还没有被任何植物覆盖之前,那里已经有了冰。
上一次冰期结束于一万年前,按照地球的时间尺度只相当于几秒钟。拉内留的这两棵古老的欧洲红豆杉,可能是冰层退去后最早扎根的一批树中某棵树的孙辈,甚至可能是子代。像欧洲红豆杉这样的针叶树的进化与冰期循环紧密相关。它们在贫瘠环境中,在营养有限的硬土中茁壮成长。这就是林木线的形成过程。因为林木线根本不是一条真正的线。
“林木线”一词在现代用法中已经成为地图上表示树木生长范围极限的一条固定的线,这个事实恰恰说明了人类的时间视野非常狭窄,也证明了我们在很大程度上认为我们现在的栖息地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树木的生长条件,无论是受到海(在山坡上)还是纬度(靠近北极)的限制,都取决于产生它们的环境:可利用的土壤、养分、光照、二氧化碳和暖和的气温。几千年来,这些气候条件一直保持着相当稳定的状态,但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全球温度的微小变化意味着林木线始终是一个移动的目标。
冰来来去去很多次。每一次,大自然都会重新启动,慢慢地再次占领被冰雪侵蚀过的陆地。首先是地衣,然后是苔藓,最后是草、灌木以及桦树和榛树等先锋树种,它们改善了土壤,并为随后步伐缓慢的大树倾倒无数的枯枝落叶层:松树、无梗花栎和欧洲红豆杉。如果任其自由发展,那么除非受到寒冷或干旱的限制,否则地球上大多数栖息地的自然平衡都倾向于最终形成森林。因此,随着冰层向北移动,林木线慢慢跟在后面,树木在贫瘠的土壤中扎根,进行光合作用,脱落针叶,然后死亡,创造出肥沃的泥土层,为所有其他陆地生物的栖息地奠定基础。在北半球,几乎没有一块土地不曾被林木线掠过。
自三百万年前的上新世以来,当植物的爆发令大气冷却到现代的平衡状态时,以十万年为一个周期的冰期就开始在我们的星球上留下标记。这种周期的产生是因为地球不是均匀自转,而是像陀螺一样不时摇晃的。这种摇晃被称为米兰科维奇循环(Milankovitch cycle)。每十万年,它就会让地球向远离太阳的方向倾斜一点点,使地球稍微变冷,并导致两极的冰雪在比我们的一年四季更大的时间尺度上扩张和消退。南极是一座岛屿,除了新西兰和巴塔哥尼亚之外,冰川在南半球很少见。与此同时,北半球的自然造林和毁林一次又一次地交替上演。如果以地质时间为尺度对地球进行延时摄影,我们可以看到冰层有节奏地降低和后退,一大片绿色的森林向北极方向升起,然后又落下,就像呼吸一样。
但如今这颗星球正在急促地呼吸。这个明亮的绿色光环正在以快到不自然的速度移动,给地球戴上一顶由针叶和阔叶组成的桂冠,将白色的北极地区变成绿色。林木线向北迁移不再是每世纪几厘米的问题,而是每年数百米。它们不应该这样。这一险恶的事实对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有巨大的影响。
纪录片《地球脉动》第三季画面
我不记得第一次听说“行进的树木”是在何时何地。但在我费心去研究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那幅景象一直伴随了我好几年。我原以为科学家已经观察到了微小的变化,这很可能是他们在过去几十年来对最近的气候变暖趋势做出的回应。然而,对于我亲自发现的东西,我完全始料未及。我了解到,北极苔原正在长出更多灌木,变成了绿色。但这不是树木贪婪地摄入二氧化碳并向北狂奔的简单故事。这是一颗不断变化的星球,生态系统正在适应巨大的变化,并试图找到其平衡。每年都有面积相当于一个国家的森林被大火、寄生虫和人类摧毁,而在其他地方,珍贵的苔原被树木占据,现在后者已被视为入侵物种。森林在进化它们的物种群落,或者在不应该存在的地方突然出现,给那些生存策略依赖于森林保持稳定不变的动物和人类带来了严重的影响。
我们的地图过时了。北极林木线的位置一直是北极圈的定义之一。它几乎完全准确地标记着另一条线,那就是7月份气温10℃等温线——在世界顶部的这条线附近,夏季平均气温为10℃。这条波浪线短暂地擦过苏格兰凯恩戈姆山的顶部,然后在离开温带森林峡湾后登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内陆。经过芬马克郡的高地后,它从俄罗斯的白海穿过西伯利亚顶部,一直延伸到白令海峡。在阿拉斯加,林木线北抵布鲁克斯山脉,然后沿对角线俯冲穿过加拿大,在哈得孙湾再次与大海相遇。在这片内陆海的另一边,它蜿蜒穿过魁北克和多山的拉布拉多地区,然后跨过海洋,跳上格陵兰岛南部。
这就是本书中描述的旅程路线,不过线的概念本身就具有误导性。放大来看,林木线根本不是一条线,而是生态系统之间的过渡带,科学家称之为森林-苔原生态交错带(forest-tundra ecotone,简称FTE),在有些地方宽达数百公里,在另一些地方只有几英尺宽。随着气候变暖,该地带以及两侧巨大的苔原和森林生态系统正在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各种变化。总之,这条线是错误的。7月份气温10℃等温线不再是制图师可以依赖的稳定事实,它在地球上剧烈摇摆,西伯利亚、格陵兰、阿拉斯加和加拿大的夏季气温都能证明这一点。树木能够生长的地方和它们如今的实际位置已经逐渐脱钩。这使得整个地区同时充满可能性和威胁。
沿着这个地区旅行时,我深入了解到北方森林在调节地球当前气候方面所发挥的重大作用。和亚马孙雨林相比,北方森林才是真正的地球之肺。北方森林覆盖了地球的五分之一,拥有地球上三分之一的树木,是仅次于海洋的第二大生物群系(或称生命系统)。地球系统——水和氧气的循环、大气循环、反照率效应、洋流和极地风——是由林木线的位置和森林的功能所塑造和引导的。
我了解到,我们对这些系统在全球变暖背景下的运行变化状况知之甚少。我们知道,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热,而且这很危险,我们还不知道的是这对我们或森林中的其他生命形态意味着什么。随着气候变暖,森林正在失去吸收和储存二氧化碳的能力。虽然北方森林是地球上最大的氧气来源,但那里的树木增多,并不一定意味着从大气中封存的碳会变得更多。当树木侵入冰冻的苔原时,它们会加速永久冻土层的融化,这些冻住的土壤中含有足以加速全球变暖的温室气体,速度之快超出了科学家模拟的任何情况。许多矛盾的事情正在同时发生。
地球失去了平衡,林木线地带是一个经历着巨大地质变化的区域,混淆并挑战我们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看法。“我们正处于新旧故事之间。关于世界如何形成以及我们如何融入世界的旧故事已经不再有效。然而,我们还没有了解新故事。”文化历史学家托马斯·贝里(Thomas Berry)如是说。1我发现这些新故事的种子根植于北方森林的古老安排。在大多数情况下,森林是人类与自然平等共存的模式依然存续的地方。
然而,科学和地理的领域都十分广阔,而北方森林所代表的范围是如此之大,似乎不可能用一本书的篇幅来概括。直到我发现构成林木线的只有极少数树种时,我才意识到或许可以尝试进行描述。这里列出的六种树木是精英俱乐部的成员,它们都是北方地区常见的标志性树种:进化到能在寒冷环境下生存的三种针叶树和三种阔叶树。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它们每一种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林木线,在其中占据超越其他物种的地位,并锚定着独特的生态系统:苏格兰的欧洲赤松、斯堪的纳维亚的桦树、西伯利亚的落叶松、阿拉斯加的云杉,以及相比之下规模较小的加拿大的杨树和格陵兰的花楸。我决定前往每种树的天然原产地拜访它们,看看不同物种是如何应对气候变暖的,以及它们的故事对于包括我们在内的其他森林居民意味着什么。2018年至2020年,我在不同时间前往不同地方,以记录森林的季节性活动,但下面的章节是按照地理顺序排列的,沿着林木线向东,朝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这些北方物种虽然不多,但生命力顽强。在漫长的地质自然选择游戏中,只有最具创造力的物种才能够在极端寒冷的纬度生存。脆弱而又生物多样性丰富的热带雨林可能在数百万年里一直拥有熟悉的物种组合。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当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伟大变革过去之后将会留下什么。数千年或者数百万年后,当这颗星球再次冷却下来,那些再次出现并在地球上重新繁衍的物种,很可能是北方森林的特有物种。它们对气候变化有独特的适应能力。几千年来,它们一直在驾驭冰的潮汐。毁林行为和大气中现有的排放物已经使世界上的大部分雨林都变成了稀树草原。拉内留古老的绿人和绿女是我的邻居,它们也许能度过这场危机,这取决于大不列颠岛会变得有多炎热和干燥,也取决于人类为了限制损害而采取的努力,以及这些努力是否成功,但最后的森林终将是北方森林。当人类变成化石的时候,这些顽强的北方物种将依然屹立不倒。
原文作者/[英]本·罗伦斯
摘编/荷花
编辑/王菡
导语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