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阿伦特:品味的政治性解读
汉娜·阿伦特:品味的政治性解读
汉娜·阿伦特(1906-1975)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政治理论家之一。她出生于德国汉诺威一个犹太人家庭,早年在马堡和弗莱堡大学攻读哲学、神学和古希腊语,后转至海德堡大学雅斯贝尔斯的门下,获哲学博士学位。1933年因纳粹上台而流亡巴黎,1941年移居美国,1951年成为美国公民。她的主要著作包括《极权主义的起源》《人的境况》《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等,对20世纪的政治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
阿伦特首次提出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中蕴含着另一种不同于《实践理性批判》的政治哲学观念是在其1961年发表的《自由与政治》一文中。她指出:
康德阐释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哲学:第一种就是一般被认为是《实践理性批判》里所阐述的、也广为接受的那种,另一种则包含在他的《判断力批判》中。《判断力批判》的第一部分,实际上是一种政治哲学,这一事实绝少在论康德的作品中被提起;另一方面,我认为,从康德全部的政治文论中可以看出,对康德自己来说,“判断力”这一主题要比“实践理性”这一主题分量重得多。在《判断力批判》中,自由被描述为想像力——而非意志——的一个谓项,而想像力则与思索的那种更为广泛的方式——即卓绝的政治化思索——有着最为紧密的关联。因为,想像力使我们能够“把自己放置到他者的心智之中”。
在阿伦特的后续著作中,她详细阐述了判断理论,试图勾勒并发展这个“另一种”(迄今还不为人知或者尚未引起重视的)政治哲学。
在《文化的危机:这一危机的社会及政治意义》一文中,阿伦特通过对物(文化对象)、价值(交换价值)、消费品的区分,深入探讨了判断理论。她认为,文化品的固有尊严源自于它们是“世界的永恒不灭的附属物”,而这种文化品的“优异性,是由其抵御生命进程的能力衡量的”。然而,在18—19世纪的“好社会”中,文化品被贬损为“价值”,成为中产阶层换取社会地位的工具。随后兴起的大众社会又带来了新的发展:作为交换价值的文化遭到摒弃,取而代之的是对娱乐的关注。阿伦特指出,这种消费主义虽然对文化构成威胁,但与“好社会”中的市侩主义相比,威胁程度要小一些,因为消费主义追求的是娱乐,而不是直接对文化造成侵害。
阿伦特进一步讨论了与领会文化外观及政治外观的“旁观者”相关的判断。她引用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强调判断过程预设了“多元性”,这与思索过程的独寂性形成对比。她提到康德的“被扩展了的心智”,即“代表化的思索”:“从每一个他者的立场上来思索”。这种判断活动涉及“与他者之间的潜在的一致”,最终会达成某种一致。
判断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即它不像逻辑推理那样强求普遍有效性。相反,判断诉诸“在场”下判断的人,这些在场的、下判断的人正是判断对象展现于其中的那个公共领域中的成员。阿伦特引用亚里士多德对phronēsis(审慎)与sophia(智慧)的区分,强调共同感觉/常识在公共领域的定位作用。她指出,“若要实现‘与他者分有世界’,下判断就是至关重要的活动之一——哪怕不是最重要的,通过下判断这一重要活动,才能实现与他者分有世界。”
阿伦特认为,康德粉碎了品味之判断仅与审美有关、处于政治领域之外的偏见。她主张,声称品味具有主观任意性,这冒犯的并不是康德的审美感而是他的政治感。她断言,正是因为康德意识到了美的公共秉性以及美的事物的公共相关性,他才坚称品味之判断是容许讨论并接纳争议的。
与政治判断一样,审美判断也在作出决定;虽然审美判断中的决定始终被某种主观性所左右,但这种主观性源于每个人独特的立场。品味的运用活动决定了,当撇开了这个世界的功用和我们在其中的实际利益时,这个世界看起来、听上去又会是什么样的,或者说,人们在其中将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品味从这个世界的外观中、从它的此世性(worldliness)中来判断这个世界。它对这个世界的兴趣(或者说,它在这个世界中的利益)是纯然“无偏无私的/无兴趣无利益的”,这意味着,既不涉及个体的生命利益/兴趣,也不涉及自我的道德利益/兴趣。对于品味之判断而言,最本初的东西乃是世界,而不是人,既非人的生命,也非人的自我。
阿伦特返回到判断与以“真”为指向的哲学论辩之间的对比。后者那证明性的“真”,通过势不可挡的、具有强制力的证明过程,迫使一致。与此相反,品味之判断,则与政治意见一样,是说服性的,二者的特点都是“希望最终能与所有人达成一致”。
文化和政治……是属于一起的,因为对二者来说重要的不是知识或“真”,而是判断和决定,是有关公共生活空间和共有世界之意见的审慎交流,是决定在这个共有世界里该采取怎样的行动方式,以及往后该如何来看待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东西将呈现在这个世界上。
阿伦特以对人文主义的肯定结束了她在“文化的危机”一文中关于品味的讨论,她特别提到西塞罗。她指出,品味“不仅决定要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也决定在这个世界中,谁和谁是属于一起的”。品味,界定了一种归属原则,表达了他的同伴是谁。因而,与政治一样,品味本身,事关自我暴露。“品味,就是那种真正地将美(的东西)、人、文化并创造出某种文化的政治能力。”阿伦特解释,西塞罗是在说:“对于真正的人文主义者来说,无论是科学家的确实(verities)、哲人的真(truth)、还是艺术家的美,都不能是绝对的。正因为人文主义者不是专家,所以他所运用的那种与判断和品味有关的能力,是没有强制性的,而其他任何专门性都会对我们施加强制。”阿伦特认为,与专门化和市侩主义相对立的,正是这种“知道如何照料、保存并仰慕世界上的物”的人文主义。从对品味的这些反思中,她得出结论说,一个有文化的人,应该“知道如何从现在以及过往的人、物、思想之中,选择自己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