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茶源之争落幕:普洱获“世界茶源”称号
百年茶源之争落幕:普洱获“世界茶源”称号
2023年9月17日,“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全球首个茶文化世界遗产。然而,关于茶树的原产地之争却由来已久。19世纪,英国人声称在印度阿萨姆邦发现野生茶树,从而引发了一场持续百年的争论。本文将从历史学、植物学、地质学等多个维度,深入探讨茶树的真正故乡。
景迈山翁基村人在古寨前的大合影。摄影/何崇岳
茶组植物,既经历了自然造化的淬炼,又不乏人类精心的培育。从云贵高原起源,在巴蜀与澜沧江流域栽种,世界茶源,生生不息。
茶,与可可、咖啡并列,是当今世界的三大无酒精饮料之一。全球产茶国和地区达60余个,饮茶人口超过20亿。(了解茶与咖啡更多的故事,可点击阅读:茶与咖,是一家)
风靡世界的茶究竟源出何处?在相当长的时段内,答案不言而喻:茶源自中国。
阿萨姆邦的茶园。
茶源之争:英国人的“发现”
1823年, 英国人布鲁斯兄弟——哥哥罗伯特·布鲁斯和弟弟查尔斯·布鲁斯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阿萨姆(今印度阿萨姆邦),发现了一个景颇族寨子。寨子里有一种树叶泡在水中,成为专供部落酋长喝的饮品。布鲁斯兄弟将这种树叶带回加尔各答检验。经过检验证实,这是一种茶叶,类似于中国云南和缅甸北部产的古树茶。
这个消息轰动了加尔各答,让茶商们欣喜若狂。彼时,中国是全世界唯一的产茶制茶之地。英国对华贸易中,茶叶代替丝绸,成为最大宗的商品。至18世纪末, 出口英国的茶叶总额增至9000多吨,茶叶贸易成为东印度公司盈利最大的项目。可由于中国处在茶产业链上游,东印度公司总是吃不到最大的蛋糕。
出自于印度茶叶协会出版的一本小册 子,描绘了中国茶和印度茶销量变化。
阿萨姆发现了茶叶,颠覆茶叶贸易格局的机会来了。很快,布鲁斯兄弟在寨子附近的密林中,发现了一棵13.1米高的野生茶树。既然野生茶树生长在阿萨姆,那么阿萨姆的土壤和气候,就有可能种植出栽培茶。加尔各答的茶商们成立了“茶叶栽培委员会”,专门攻克栽培茶难题。查尔斯·布鲁斯在布拉马普特拉河畔开辟了一块实验茶园,他从中国引入了一批茶种,还将一批中国茶农带到阿萨姆。中国茶种与阿萨姆野生茶树杂交,种出了一种“栽培茶”。1838年,第一批阿萨姆红茶试销英伦,大受欢迎,价格一路狂飙。
1838年,查尔斯·布鲁斯印发了一本小册子。他在小册子中,列举了在伦浦(今属印度阿萨姆邦)附近发现的108棵野生茶树。布鲁斯宣称,在阿萨姆邦的萨地亚,他曾发现一株高43英尺、围径3英尺的野生茶树。布鲁斯断言,印度阿萨姆邦才是世界茶树的原产地,从此掀起了“茶树原产地”的争议。
中国的反击:从历史到科学
1922年,农学家、茶叶专家吴觉农发表《茶树原产地考》一文,从历史学与植物学多方论证,得出“茶非印度的原产,而为中国所固有”的论断。
吴觉农归纳梳理了古籍中关于茶的记载,揭示了茶业的发展和演变历程,并认为中国茶业“在周秦以后,已当食用,至汉晋已渐盛,到唐宋则为极盛时代”。同时他发现,印度栽培茶起源于1834年。而早在1662年, 法国人Albersde Mandelslo就提到,“Thé 为全印度所通用”,Thé即法语“茶”。吴觉农反驳道:既然如此,印度野生茶树也很可能是从中国移植过去的。
吴觉农先生是当代茶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其实, 除了以吴觉农为代表的众多中国学者不断据理力争之外,在吴觉农之前, 美国学者瓦尔茨、苏联学者勃列雪尼德等,也都断定阿萨姆的野生茶是由中国传入,且这派观点一直是学术主流。
当然,也还有少数人坚持“茶起源于印度”,不过持此类观点的学者并不多。一些英美学者则认为,茶有多个起源地,比如在西藏高原东南部和中国东、东南部分别起源……
不过,要牢固确立“茶起源于中国”的地位,需要依靠更多生物学与地理学的相关证据。因为,以发现野生茶树来论证茶树的起源,是苍白无力的——即使是以千年计的植物寿命,相对于漫长的地质年代而言,都是霎如烟火,野生茶树得以留存至今受大量的人为和自然的因素影响,不是茶树起源的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
傣族首领思卡法画像。
这些茶树就是由当年的傣族及其附属民族带过去的,DNA测序结果也可以证实,阿萨姆的古茶树与云南大叶种属同源、同种的关系。
历史上阿洪王国长期是独立的政权,一度击败了印度莫卧儿王朝,直到1826年,英国在与缅甸角逐阿萨姆的统治权中获胜后,这里成为英属印度的一部分。1947年印度独立,这里被划分为六个邦,其中包括阿萨姆邦。
广义的茶,是指山茶科、山茶属下的茶组植物,包括了野生型茶树及栽培型茶树。而狭义的茶,仅指栽培型茶树。因此关于世界茶树起源,便有了三个解读维度:野生茶组起源地、人类初步驯化茶树(即标志茶树,并采摘利用)的起源地、人类充分驯化茶树(即栽培型茶树出现)的起源地。
中生代以来欧亚非古板块古地理再造图。
在白垩纪之前的地层,从未发现山茶科植物化石。进入白垩纪至第三纪,在中国西部、西南部与东南亚北部形成的康滇古陆、雪峰古陆和越北古陆上,山茶科植物迎来了爆发式增长。而到了新生代最新一个纪——第四纪(约260 万年前至今),对山茶科植物最大的考验到来了。地球史上距今最近的一次大冰川期来临,距今约1万年才结束。
经此浩劫,大部分地区的山茶科植物消亡了,但是在云贵高原、四川盆地,以及中南半岛北部一些地区,由于有褶皱山系和温暖洋流的保护,一些生长在低海拔地带的山茶科植物得以幸存,形成了“隔离分居”“同源多样”的现象。
经DNA测序发现,一般的茶(俗称小叶种)与普洱茶(即阿萨姆茶,俗称大叶种)这两大茶种的分化,就出现在距今154万至38万年间。第四纪冰川时代大分化,最终演化出了今天的茶组植物。
上图为普洱市博物馆收藏的宽叶木兰化石。宽叶木兰距今约3540万年,是第三纪的典型植物,被认为是山茶目、山茶科、山茶属及茶种的始祖。下图摄于冰岛老寨,所展示的是大叶种茶的叶片。宽叶木兰的叶片形态特征与上图极其相似,隐约可见演化历程。摄影 / 段兆顺
考古发现佐证了上述史实:1978年,从云南景谷出土了一枚宽叶木兰化石,它正是茶属植物的祖先。不仅如此,从南宁古茶、龟山茶树及贵州晴隆四球茶茶籽化石的发现,到遍布云、贵、川等省,以及中南半岛北部的数百处野生古茶树群落,我们可以构建出一条完整的茶树进化图景,充分说明这些地区都是野生茶组植物的起源地。云南更是得天独厚,成为茶组植物等许多动植物的避难天堂。
有数据为证:目前,全世界已发现的茶组植物40个种,中国占39个,而云南就有33个,其中25个为云南独有。
2013年5月,国际茶叶委员会正式授予普洱市“世界茶源”称号。摄影 / 段兆顺
2013年5月23日, 国际茶叶大会在普洱市举行。国际茶叶委员会主席诺曼·凯利博士在“世界茶源”的牌匾上签名,将其授予了普洱市,纷争一个多世纪的“世界茶树原产地”之争,尘埃落定。
栽培茶的两个起源中心
如果说先民们有意识地将野茶树“打上记号”,可算是对茶树最初级的驯化。那么当他们将野生茶苗“在寨旁栽起来”时,即是初步驯化茶树的最高阶段了。当先民越来越痴迷于茶,对茶的驯化也会加快脚步:借助农耕技术,通过育种等人工选择,打顶矮化、增加横枝、耕土施肥等栽培手段,促进了茶树有利的性状更突出。于是,真正意义上的茶——栽培型茶树诞生了,人类便进入到充分驯化茶树的阶段。这样的发展或许历时上千年之久,且非一时一人之功。
在云封雾锁的古老茶山——景迈山上,芒景村翁基古寨依坡就势而建。摄影 / 张洪科
距今约3000年前的四川盆地,以及约2000年前的云南澜沧江中游山区,分别出现了两种栽培型茶树,前者为小叶种,如今天所知的江浙绿茶;后者是大叶种,即今人说的普洱茶,或曰阿萨姆茶。两者的基因分化,发生在距今143万—38万年之间,它们应是各自起源,单独演化的结果。
3000年前的四川盆地,巴蜀先民率先品尝到真正的茶叶。西汉文献有相关记载,彼时四川已普遍种茶,尤其是王褒的《僮约》中关于“烹茶尽具”“武阳买茶”的记载,说明彼时很可能在武阳(今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区)诞生了中国第一个茶市,四川茶文化、茶经济已高度成熟。在此之前,那里植茶用茶传统至少存在数百年之久。
西汉辞学家王褒。
而先秦时的云南尚处蒙昧。凤庆地区出土的忙怀类型新石器文化反映出,当时的云南先民尚未使用金属工具,过着游猎、采摘生活,还不具备充分驯化茶树的条件。那谁会是云南最早的茶农?答案是濮人。
此濮人并非源自江汉的“百濮”,而是指“蒲蛮”“扑子蛮”,也是布朗、佤、德昂族的祖先,属于孟—高棉语族。他们很早便与源自百越的傣族先民结成“濮越族团”,并学会了先进的农耕技术。大约在公元前5世纪初,他们中的一支在保山一带建立了哀牢古国(值得注意的是,哀牢故地虽不乏野生茶树,却未发现栽培型古茶树)。
这位头戴鲜花的采茶女子,来自景迈山芒洪寨子,正是被誉为“千年茶农”的布朗族人。摄影/阮卫明
在濮人的原始信仰中,茶还与族源、始祖紧密相连。德昂族认为茶是自己的始祖,茶还创造了日月星辰;而佤族认为茶树是祖先的灵魂。两者都自称为“腊人”,是茶树的儿女,也是种茶为生的人。
而从佤族中分离出来的布朗族,则将茶视为始祖帕哎冷的发明,显示出从图腾崇拜转入英雄崇拜阶段的文化特征。
世界茶源,实至名归
至此,读者也许要问:普洱市并非唯一、也非最早的茶源地,独获“世界茶源”的称号是否实至名归?可以笃定无疑。文化上“源”的意义,不仅在于对起点的认定,也在于其身上所承载、彰显的生生不息的文化价值、现实价值,以及为当下与未来带来的启发。
布朗茶祖帕哎冷曾留下遗言,告诫后人“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茶树,一代传给一代,决不能让其遗失”。至今在普洱市的茫茫林海中,仍生长着近120万亩野生型茶树群落和18 万亩栽培型茶园。
人们正在祭拜邦崴茶树王,这是一棵过渡型古茶树。摄影/谭春
在镇沅千家寨,挺立着距今2700余年的“世界野生茶树王”,邦崴发现现存最古老的过渡型茶树,南糯山(清代属普洱府)800岁茶王树,是迄今能被证实的、最古老的栽培型茶树。反观四川盆地,对照唐代陆羽留下的《茶经》可知,当时仍有“两人合抱”的古茶树,但人们“伐而掇之”,如今已荡然无存。
茶进入人类生活是从药蔬开始,进而成为风味饮品,如今全国各地已难觅古风。但云南茶俗却是活着的历史,涵盖从吃到饮各阶段。
人们正在祭拜邦崴茶树王,这是一棵过渡型古茶树。摄影/谭春
成书于唐咸通四年(863年)的《蛮书》,是安南经略使(驻越南河内)蔡袭的幕僚樊绰对云南风情的汇编,其中有“茶出银生城界诸山”的记载,“银生城”即在今普洱景东彝族自治县。普洱成为云茶成文史的开端,也成为云南与内地茶文化持续交流的起点。
濮人种茶为源头,植茶区域,则自最初的澜沧江中游扩展到中下游,乃至云南广大地区以及境外的掸邦、阿萨姆等地。植茶的主体,也从濮人传递到哈尼、彝、拉祜、傈僳、景颇、基诺等多个民族。他们在濮人帮助下,拥有了最初的茶园。
在云封雾锁的古老茶山——景迈山上,芒景村翁基古寨依坡就势而建。摄影 / 张洪科
“世界茶源”的称号,正是对濮人先民培育出大叶普洱茶的肯定;是对敬畏自然、爱茶如眼的历代植茶者的奖赏;是对这片大地上鲜活茶生活的赞叹;是对身处每个中国茶史关键时期,从未缺席的普洱各族人民的祝福!
由是,世界茶源,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