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中的“通书”与“祟书”——以《玉匣记》为例
明清小说中的“通书”与“祟书”——以《玉匣记》为例
明清小说作为一种通俗文学,保存了大量的社会习俗及民俗事象。其中,"通书"和"祟书"是当时民间常用的工具书,不仅反映了古人对吉凶的趋避心理,也体现了民间信仰和生活智慧。本文以《玉匣记》为例,探讨这些民俗事象在明清小说中的体现及其文化价值。
一、"通书"与择吉习俗
明清小说中多有对古人查阅通书以择吉的反映,如:
- 行者道:"……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西游记》第23回)
- 这徐先生向灯下打开青囊,取出万年历通书来观看。(《金瓶梅》第 62 回)
- 取出一本通书,选了日子,是个火日。(《肉蒲团》第7回)
- 忙取通书选日,择于二月二十日戌时合卺。(《欢喜冤家》第2回)
- 卜昌取通书一看,“今日是个吉日,诸凶皆避,就今晚成亲便了。”(《续欢喜冤家》第 16 回)
- 木阳和把通书一看,道,“今日是黄道吉星,十分上吉。”(《续欢喜冤家》第 19 回)
- 时值十二月十九庚申日,正合通书腊底庆申,一切修造、迁葬、祭祀、求神,俱吉。(《禅真逸史》第21回)
- 岳安人即取通书,拣定了吉日,搬移出去另住。(《说岳全传》第2回)
- 静远即把通书呈上,陈母查阅,说道,“明朝乃是黄道吉辰,便可行事。(《绣鞋记》第17 回)
- 珩héng坚道,“我检通书十月廿七最好。(《海上尘天影》第4回)
- 宝玉看过通书,便择定望日出行。(《九尾狐》第53回)
而在《雪月梅》中,对该行为的描写尤为频繁。自第24 回至第34 回,十回间就出现了五次:
- 殷勇遂查看通书,择定腊月初四日。(《雪月梅》第24回)
- 当下商量已定,取通书来择了五月十一日起身。(《雪月梅》第25回)
- 王进士就叫取过通书一看,笑道,“明日就是个移居吉辰,正好迁移,不必再拣日了。”(《雪月梅》第27 回)
- 严先生因取过通书一看,道:“这月二十八日是个天喜月德,正好过礼。闰十月初三日却是不将吉日,合卺 jǐn最好。竟定了,不必改移。(《雪月梅)第32回)
- 这郑公子却拿着一本通书在那里翻着,笑道:“这十一月十一日却是个天恩上吉日,正好起身。”(《雪月梅》第34 回)
而不唯白话小说,文言小说中亦有对该行为的反映,如:
- 孙曰:“纳婢亦须吉日。乃指架上,使取通书第四卷,盖试之也。女翻检得之。先自涉览,而后进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聊斋志异吕无病》)
- 乃指架上通书云:“我当与尔诹吉。今夜天德合,河魁不房,无再诿。今不取,忍反受殃矣。”(《小豆棚·鬼妻》)
据上引各部小说中情节,可知通书确为当时民间在从事婚娶、纳婢、移徙、修造、出行等日常活动时据以择吉的常用工具书。然而我们发现,小说在提及通书时,大都只是通称,而不提及书名。事实上,“通书”是该类历书的统称、省称,品类众多较著名的有《选择通书》、《协纪辨方书》、《象吉通书》《永吉通书》等。但《选择通书》、《协纪辨方书》是官方用书,《象吉通书》、《永吉通书》等又以阐发义理为主,内容深奥,且操作繁复。比较而言《玉匣记》内容浅显,操作便易,在民间有更大影响。
《四库总目提要》在著录《协纪辨方书》时提及《玉匣记》称其“荒诞无稽”不堪与“于趋吉避区之中,存崇正辟邪之义”的官方用书相比,清人笔记中更有直斥其为“邨cūn书”者,则可知其民间俗本的地位;而《茶余客话》卷四载:“村氓老妇信乡邻巫觋(xí)之言,奉佛持斋,月有定日,其说大都皆本于坊刻之《玉匣记通书》。《提要》又称《玉匣记》的一些内容甚至屡入钦天监所用之《选择通书》中,则其流传之广、影响之大,又可见一斑。上引各部小说所言通书,大概不少指的就是《玉匣记》,而《金瓶梅》第 39 回则明确提及此书。该回写西门庆欲往玉皇庙打醮还愿,顺带送小儿寄名,小道士应春儿讯问打醮日期,西门庆指定初九日应春儿连忙附和道:“此日又是天诞。《玉匣记》上我请律爷交庆,五福骈臻,修斋建醮甚好!”这里,《玉匣记》正是用以择吉的。
二、《玉匣记》的祛祟功能
然而,据以择吉,只是通书的一种功能,除了分类标示各种吉(凶)日与相关宜忌通书中又有祛祟、镇怪、星象、占卜、解梦等诸多迷信内容如《玉匣记》下卷(或称之为“杂占篇”)载有各种占验、解煞、祛祟方法,如“占灯花法”、“鬼谷子先生响卜法”、“禳ráng解小儿煞法”、“张天师祛病符法”、“镇怪符法”等。对普通民众而言,具有更强“专业性”和神秘性的占验法及“张天师祛病符法”等祛祟法的实用意义无疑更强。在普遍迷信的古代,人们多以为害病系鬼神作祟所致,某日起病,系由某鬼某神作祟,又有相应的禳解方法,民间相应即有按日记载病人所遇神祟名目及禳解方法以供检查的书,称为“祟书”。如暂不考虑其固有的迷信色彩,这些“祟书”的功能,大抵与今日“常见病急救手册”一类相仿佛。而《玉匣记》中“张天师祛病符法”是以农历一月三十日为序逐日记载鬼祟名目及禳解方法,其每日体例为:
起病日期 +得病方向 +鬼祟名目 +发病症状+(鬼祟方位)+烧献纸钱种类、张数、方向 +符箓画法及用法。
如:
初一日病者,东南路上得之,是神使客死鬼作祟,头疼,作寒热,起坐无力,吃食无味,用黄纸五张,向东南四十步送之即愈,符策图(略),吞一道,门上贴一道,吉。
又如:
初七日病者,东南得之,土地家神使老母鬼作祟,呕逆寒热,手足沉重,其鬼在卧床东北坐,用白钱五张,向东南三十步送之,大吉,符篆图(略),吞一道,大吉。
正与“祟书”之体例与功能合。将《玉匣记》作为“祟书”使用的情况在小说亦多有反映,如《红楼梦》第 42 回写巧姐因进园子寻凤姐着凉,发热症,刘姥姥提醒:“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而凤姐命平儿拿来的“祟书”正为《玉匣记》。书中所引文字之体例与功能与“张天师祛病符法”相近:
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之,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
凤姐等依法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些睡着”。这段情节,又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醒世姻缘传》第3 回的情节。该回写珍哥因触怒家亲神,害头疼,晁丰山媳妇提议“寻本祟书来,咱与珍姨送送,情管就好了”,于是从真武庙陈道士家借来一本,先查三十日起病系:
灶神不乐,黄钱纸五张、茶酒糕饼,送至灶下,吉。
又查到初一日起病系:
触怒家亲鬼,在家堂正面坐,至诚悔过、祷告,吉。
这里虽未明言“祟书”即是《玉匣记》,但二者情形相近,且两书功能相同,体例一致极有可能就是一部书,故黄肃秋先生在对本回进行校注时,直言其即为《玉匣记》。
又,晚清吴哥人所撰社会小说《瞎骗奇闻》中亦有类似情节。书中第 3 回写赵泽长因白天连到府、县城隍庙烧拜,劳累过度,“回到家里,一头睡到,满嘴里乱喊”,赵奶奶打发人讯问算命先生周瞎子,回话说:
病者主于东南得之,是土地家亲作祟,所以头疼沉重,乍寒乍热,饮食无味。鬼在西南器物上坐着,须用白钱七十张,向东南三十步外送去。
案:小说中赵泽长起病于二十九日,查《玉匣记》:
二十九日病者,东南上得之,土地使家亲鬼作病,头疼,乍寒乍热,饮食无味,鬼在西南器物上作,用白钱七张,东南三十步送之,即安。
小说除将纸钱张数翻了十倍外,几乎与《玉匣记》全同。又第 7 回周瞎子骗局败露,赵泽生激愤而死,周瞎子借口脱身道,“你们快扶起来,掐住人中叫叫,我赶紧回去查查书就来。”则周瞎子所查之书,当亦为《玉匣记》。
上引几部小说都未言及“张天师祛病符法”中的符篆画法及用法,这是因为符篆的绘制和使用,不唯具有神秘性,且具有专业性,不是普通民众临时可以操作的,须有道士等专门人士操作。《施公案》第 169 回写施公假扮道士,借净宅之名,入朱氏宅内查访,书中写到施公“打开了一本《玉匣记》看着,用白芨研了一研,提起笔来,照书上样式,画了几道符”,正可说明这一点。
从几部小说所反映的情况看,《玉匣记》在民间传播的过程中,的确常被用以祛祟镇怪,普通民众则主要使用其“张天师祛病符法”一章,是将其当作“民间急救方”使用的。
三、《玉匣记》在小说中的叙事功能
明清小说中对古人检看通书的描写,大多只是对当时日常生活行为的客观反映,大都不是重要情节:它们既不是当下情节的焦点,对之后情节的发展也没有推动作用,如果删去对叙事进程几乎没有影响。然而,有《玉匣记》出现的情节,却往往是比较重要的情节。如上引《瞎骗奇闻》中的情节,就不是可有可无者,它不仅再现了当时这一民俗事象的存在,也承当着重要的叙事功能一一正是周瞎子照着《玉匣记》上的说辞,歪打正着治好了赵泽长的急症,使得赵氏夫妇“更加格外相信周先生”,与其“格外知己得了不得”,以后家中凡大事小情皆受其蛊惑,终致家败人亡。
在这方面表现更突出的是《醒世姻缘传》与《红楼梦》。我们发现,与《瞎骗奇闻》不同,两书引用《玉匣记》时,并不忠实本文,而是有极大出人起病日期、神祟名目、送祟方法多对不上,甚至找不到。《醒世姻缘传》中称送初一日家亲鬼作祟法为“至诚悔过、祷告”,而《玉匣记》中的送祟法统一为烧献纸钱和吞食、张贴符箓,并无“悔过、祷告”一说;而《红楼梦》中言送二十八日花神者为烧献五色纸钱,但《玉匣记》中致病者多为鬼祟神祗亦多是土地神、山神、金神,并无花神,使用的皆是黄、白纸钱,且民间日用烧献的也极少见五色纸钱。究其原因,固然可以说小说既非账簿,又非实录,不必拘泥于文字与现实文本全同,但笔者以为,这些是由作者精心“杜撰”而来的,目的就在于使其更好地发挥叙事功能。换言之,这些差异并非小说作者无意造成的,而是其基于艺术构思的考虑,将生活细节植人作品时有意为之。
《醒世姻缘传》之所以改烧献法为悔过、祷告,是为下文的两次“祷告”做铺垫:一是晁丰山媳妇代珍哥祷告,作者不吝笔墨,专为这位“平素原是能言快语的老婆”写了一段独白,给这位在之后情节转捩liè中亦起着重要作用的小人物一次精彩亮相;二是珍哥病愈后亲至家堂祷告,不料又撞鬼,失魂落魄,出尽洋相。如此处理之后,整个事件因而变得有埋伏、有照应、有波折,富于戏剧性,若是按符法”原文,纸钱烧化了事,就要失却这许多妙处。同时,作者强调“至诚悔过”也是讽刺晃源、珍哥最终未能至诚悔过,罪惫难消,狐仙、计氏怨愤难平,转人下世,因而生成“两世姻缘”。
而《红楼梦》中对《玉匣记》文本的处理,首先暗示了贾宝玉前身及其在大观园中之地位。案:大观园中居东南方向者恰为怡红院,院主人贾宝玉前身系太虚幻境中“神英侍者”,正可为“花神”同时,“花神”也是曹雪声的一种创造,它比上地神山神、金神灯更符合《红楼梦》的审美意蕴;而作者改黄白纸钱为五色纸钱,也是为了配合“花神”的身份特征以及大观园的气氛情韵。不仅如此,正是这部“祟书”将刘姥姥这位“芥豆之微”的小人物与“金陵十二钗正册”中两位主人公王熙凤和巧姐的命运联系起来。本来,在此之前,王熙凤对刘姥姥的关照,更多的只是出于对贾母与王夫人的迎合奉承,但在刘姥姥提醒查《玉匣记》送祟见效后,王熙凤对其认识有所改变:因“大姐儿时常肯病”,家中上下却总不知其缘故,刘姥姥到底是积古经久的老人,一招见效,遂萌生请其为大姐儿取名的念头。故可以说,“巧姐儿”之得名,实肇自《玉匣记》之起效。从此,荣国府中这座粉油大影壁后、半大门里小小院落中的两个女性,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王家人,结起了较府中其他人更深的瓜葛,巧姐最终沦为乡妇的命运也进一步得到暗示。
综上所述,《玉匣记》是明清小说中出现频率极高的一部通书,这客观上反映了其在明清时期传播的实际情况。而作为个案,小说中所描写明清人查阅、使用《玉匣记》的情节,一方面反映了通书在明清人从事“择日”与“祛祟”等民俗事象时所起的指南作用,具有一定的史料功能;另一方面,一些小说家在把这种民俗事象引人作品时,又将其与自己的艺术构思相联系,使之承担起一定的叙事功能,体现了作者的独特匠心。
本文原文来自《社会科学辑刊》2013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