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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愤怒的海》:沉默、盲视与错位:一则当代中国家庭关系的寓言

创作时间:
作者:
@小白创作中心

《涉过愤怒的海》:沉默、盲视与错位:一则当代中国家庭关系的寓言

引用
澎湃
1.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0204794

沉默、盲视与错位:一则当代中国家庭关系的寓言——《涉过愤怒的海》影评


《涉过愤怒的海》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近年来,随着社会变革、教育体制压力增加和心理健康意识普遍提升,原生家庭问题逐渐进入大众的视野。在中国,关于原生家庭的讨论主要集中于亲子关系和养育模式上,尤其是在对子代的“创伤归因”中,控诉的子代和否认的亲代各自防御着“创伤”的责任,往往引发更激烈的争论与冲突。

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迅速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造成了代际间极大的成长环境与价值观的差异。不可否认的是,亲子两代关于爱、养育、家庭与心理健康等概念的观念差异,使当代中国家庭关系中长期存在着不可言说的沉默、盲视与错位——曹保平的作品《涉过愤怒的海》,正是试图揭示、追问并反思这一“不可言说”之断裂的努力。

《涉过愤怒的海》的片名是一个巨大的隐喻,视觉上的,也是主题上的,最后观众随着黄渤扮演的角色,终于艰难“涉过愤怒的海”,抵达了真相的岛[3]。《涉过愤怒的海》中,代沟终于成为了海。“海”暗示着听觉、视觉、通讯的隔离,两代人各自在此岸和彼岸上自言自语,无法看见或听见对岸的表达,直到意外发生,有人渡过那片海——这正是一则关于当代中国家庭关系中沉默、盲视与错位的寓言。

反复仇叙事:涉过情感盲视的“海”

(一)从复仇叙事到伦理追问

“这部片子最有意思的是它的“误导”,在影片前120分钟放映时间里,它都对观众形成了误导,让观众误以为它是在讲另一个主题的故事:一个穷人对无良富人的复仇,而后20分钟,它坐地成茧,又化蛹成蝶,从旧壳里蜕出一部新的电影。”[3]

在最后20分钟的“曹保平导演作品”出现前,《涉过愤怒的海》仿佛是一部典型的复仇叙事类型片,讲述一个女儿被杀的父亲对凶手的复仇。类似主题的电影在国内外都不少见,如2017年上映的印度电影《一个母亲的复仇》,2021年上映的《人之怒》等。在这一类电影复仇叙事中,亲代为子代的枉死向凶手不顾一切地复仇,“以暴制暴”“大仇得报”是观众的心理爽点。

然而,《涉过愤怒的海》并没有让观众爽到。最后20分钟对真相的揭示完全颠覆了复仇叙事的逻辑,消解了复仇的意义。当老金发现女儿并非死于他人之手的那一刻,在前120分钟复仇叙事中被合理化的“愤怒”下的空洞终于被点明。涉过典型“复仇叙事”的海后,那些对凶手的草率定论、对女儿死亡的认识(“弄我老金的女儿”),对凶手激烈的愤怒和愤怒消退后的迷惑,都不再是可以轻易接受的“复仇叙事的一部分”,而是反过来成为故事的主体。

这样来看,曹保平采用的其实是“反复仇叙事”,即在复仇行动的末尾通过意义的消解解构了复仇,从而把观众赶出原先沉浸式的、共情复仇主体的心理空间,引发其对复仇行动本身的再思考。此时,约定俗成的复仇伦理变得充满矛盾与悖论。当“凶手”被追溯到复仇主体自身,又该如何理解“不知情地杀害”和“向凶手复仇”的双重逻辑?无论作何选择,前120分钟的愤怒都将成为一道鲜明的讽刺。

(二)从谎言到真相:重构复仇动机

在前120分钟的伏笔和后20分钟的反转中,对复仇动机的重构是精彩的一笔。

老金的愤怒就如空中楼阁,愤怒越强,越显出其背后动机的脆弱。“犯罪片起码要用一幕或者一幕半的时间来逐渐追踪线索找出凶手,像《涉过愤怒的海》这样摒弃了所有思索与排查,一秒就定下凶手的实属罕见,仅从影片目前呈现的样貌而言,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疑凶,真相未明的情况下,人物反应存在过度、失真、逻辑断点。...与疾风似的追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影片对真相的冷处理。”对于未明的真相,老金迅速的判断、行动、愤怒都显得失真,这恰恰基于他复仇动机的空白——愤怒并非完全来自对凶手的憎恨和对女儿死亡的悲痛,也来自他的认知成分及对“向内追问”的习惯性防御。

就认知成分而言,老金的复仇是出于执念。“其实一开始老金是懵懂的,为女儿复仇的冲动是种天性使然。但慢慢地,他被所谓的伦理义务,以及“要给自己一个说法”等想法给蒙蔽了,他以为他爱女儿,实际上他只是在追求复仇行动的完整性,想给自己一个交代。”[2]

在“涉海”过程中,老金也并非毫无变化。从一开始的愤怒到与景岚海边对峙时的“我也搞不明白了”,老金内心对脆弱复仇动机和模糊真相的觉察逐渐浮现,这使他过了一把挑衅景岚的瘾时,并未真的杀死李苗苗,甚至下海救出了景岚。抓住李苗苗前,老金不懈地维持着复仇行动的完整,却在最后一步停了下来,开始思考关于女儿的真相。

(三)“灼心”:从向外复仇到自我拷问

《涉过愤怒的海》属于曹保平 “灼心”系列。“跟“灼心”系列的前一部《烈日灼心》类比,就会发现《涉过愤怒的海》犯罪最终的落脚点同样没有落在社会,而是落在自我拷问,邓超和黄渤扮演的角色都在凶手与追凶者双重身份间转换。”[3]

和“灼心”系列其他作品一样,主角最终走向了“自我拷问”。与《烈日灼心》里主角贯穿全片的内心挣扎不同,《涉过愤怒的海》大体在“涉”,最后涉过海才发现事情有关“自我”。“拷问自我”即是这场“自我拷问”的终点。在达到这一终点之前,主角跨过的“海”实际是发现自我的障碍:对情感的盲视与压抑。

前文提到,老金存在对“向内追问”的习惯性防御。就防御而言,老金倾向于把女儿的死亡简单化,并向外发泄来化解面对死亡的无力、困惑与创伤。

然而,这种“简单化”与“盲视”正是老金在小娜成长过程中习惯的养育方式,也是在中国老一代人中较为具有普遍性的教育理念。即关注外在物质的匮乏与不足,否认和忽视自己和他人心理需求的存在,满足家庭物质需要的同时,拒绝为亲人提供情绪价值。这样看来,“涉过愤怒的海”涉过的同样也是为了回避内心,不惜回避外部的真相、他人的需求的“海”。随着社会发展,许多家庭经济情况好转,独生子女增加,儿童和青少年的心理需求、情感需求在成长过程中已变得越来越重要。此时,旧的养育模式和观念早已使他们难以适应,这也是近年来许多青少年心理问题的原因之一。

复调式结构:代际间离与错位对话

(一)两个视角:难以对话的两代人

《涉过愤怒的海》的叙述由两条时空线索穿插进行。一是娜娜死后,老金向李苗苗复仇,与景岚博弈的时空;二是娜娜生前,在日本经历几段感情的时空。

在对曹保平的访谈中,曹保平认同了这一观点:但影片还是以老金的时空为主,而且你对父母这四个角色的了解和把控其实是更准确,也更熟悉的。女儿的时空放进来后对原来的节奏有一种间离的效果[6]。

叙事的时空分离与故事中的家庭代际划分是一对同构关系。老金的时空中,复仇冲突并非集中于“复仇者”老金和“凶手”李苗苗之间,而是集中于老金和李苗苗的父母间,形成了独特的“父母心理场域”。因此,两个时空视角的“间离”其实同时也是两代人的“间离”。

不难看出,两个时空的镜头语言、叙事风格和文化语境都存在差异。娜娜的时空多有其自白,日语和汉语穿插使用,还包含许多亚文化元素。一方面,自白凸显出娜娜敏感的气质和单纯、缺乏安全感的心性。相比之下,老金的时空就少有他自己的画外音,随着情节推进,老金的困惑逐渐浮现,才出现“爹也搞不明白你了”的内心独白。

另一方面,二次元亚文化在影片中有着十分特别的作用。娜娜以“二次元”为契机认识了李苗苗,融入了他以cosplay为爱好的朋友团体。此处可以窥见娜娜人物形象的一角:娜娜对李苗苗的认识基于对动漫人物的想象、对李苗苗幼稚、极端的示爱方式和表面伪装的信任。体现出其沉浸在幻想和理想的世界中,追寻虚幻的爱,无法面对现实的心理特征。

而在老金的时空中,头戴cosplay道具的李苗苗是凶手的化身。闯入漫展的老金十分迷茫,在他的视角中,这群奇装异服的、狂热的年轻人是一个他不能理解的场域。甚至在愤怒阴沉的天气下,大街上行走的coser们仿佛百鬼夜行,群魔乱舞。这正是代沟的一个侧面:亲子两代接触的文化不同,同一种文化对他们的含义、内容和价值也不同。

两段叙事间明显的割裂感,正是家庭中代际间离的写照。“间离”意味着无法对话、无法相互理解,即家庭关系中的沉默。隔着日本海、文化和时代的“海”,亲子代间无法看见彼此,只能在自己的空间里想象对方。正如娜娜躲在柜子里,靠画太阳花想象来自父亲的温暖和陪伴。

(二)涉海:对话的复归

两个时空并非始终平行。随着老金发现真相,娜娜的时空逐渐进入老金的时空。老金复仇和探索死亡真相的过程,同时也是他闯入娜娜的世界的过程,尽管这个过程并不是老金主动且自觉的。在娜娜失踪之前,老金一直待在自己的海域。海是更庞大的意象,以不同的面目贯穿全片,从愤怒到诡谲,再到归于平静、苍茫……海也是金陨石的战场,在陆地他输掉的一切,唯有在海上,才能夺回来。娜娜失踪后,老金来到京都大学、闯进漫展、收集娜娜生活的心理,相当于来到了娜娜生活的空间和心理的空间。

而随着日本警察带来真相反转,老金了解到娜娜在社交软件上的自白,娜娜的视角才为老金获知,原本并行的两条线索终于交汇。然而,对话的复归伴随时间的错位——娜娜的故事线总体早于老金,老金在娜娜去世后才进入她的话语,因此这不是真正的对话,是错位的、跨时空的单边接触。

时间的错位是对沉默的暗示。曹保平说,这也正是《涉过愤怒的海》所渴望表达的:对于爱的失语。错位的对话也是中国式家庭关系的常见症候之一——当子女长大成人、脱离家庭或出现疾病甚至死亡后,亲子代间才重新开始对话。在家庭矛盾中,“希望父母后悔”常成为青少年自杀自伤行为的常见动机之一,而“后悔”本质是走出固定认知,打开对话空间的一种条件。

然而,这种迟来的对话不仅可能遭遇“愤怒”的外部归因的防御,即使有一方真像老金一样“涉过了愤怒的海”,走向对话的可能,此时往往也只剩一方在场,另一方早已缺席。像电影结尾的老金一样,得不到顾红的原谅,永远找不到娜娜的坟墓。

此岸、彼岸与渡海:

对中国式家庭关系的思考与追问

海是关于隔阂的隐喻,《涉过愤怒的海》是一则关于当代中国家庭关系中沉默、盲视与错位的寓言。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有很多:迅速的社会变革带来的代际间观念的代沟、中国传统家庭伦理观念的影响,父权制的压迫等,这些因素最终积累到失权的子代身上,酿成冲突或悲剧。

物质条件已未必是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关键原因。曹保平也向我们展示了这一点:物质条件不佳的娜娜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物质条件优渥的李苗苗则患有反社会人格障碍。李苗苗虽然看上去是一个典型的“变态”“恶童”,其背后也可以窥见家庭因素的痕迹:景岚的控制型溺爱和李烈暗藏的杀机,都不是健康的“爱”的表现。一方面,人们会把李苗苗的“恶”归因为母亲的溺爱,另一方面,景岚和李烈几乎也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李苗苗的凶手身份。可以想见,一个从小“不被期待”的、被认定为恶的孩子,会带着何种心态成长和生活。听闻李苗苗死讯后崩溃自杀的景岚,下一秒又突然收拾好自己出国。娜娜、李烈、景岚和老金的故事都已告一段落,李苗苗的出路又在何处?影片的最后,男孩被释放,自己一个人划船渡海,又一个意象。这无边恨海,黄渤扮演的男主角刚刚渡过去,男孩他渡得过去吗?[3]

这种代际间的沉默、盲视与错位最终导致的是爱的失语。曹保平说:“老金认为他是爱女儿的。很多中国家庭的父母其实都认为自己是爱孩子的。”他列举了中国式家庭关系中的典型形态,比如像他这个年龄,或者更年长的这一辈父母和孩子之间一生中几乎很少提爱这个字,“我们羞于启齿。”再比如,人们天然认为有血缘关系就一定有爱,比如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情感,很少有人质疑,“怎么可能没有爱?那是你生养的,肯定有爱,其实并不是这样。”[4]

事实上,爱的失语正是“海”造成的沉默。时代变迁下,社会发展不断加速,两代人之间的表达习惯、情感结构、依恋模式、家庭关系和文化差异早已形成“海”一般无法轻易跨越的隔阂。此时,觉察并处理这一隔阂,让代际间的情感重新开始流动,成为了当代中国家庭关系中需要各方加以重视并主动应对新挑战。

这正是曹保平试图传达的:他希望借由电影可以让大家直面亲情和家庭中的伤害,然后开始真正的行动:“爱是需要学习的。就像我们小学、中学到大学里学习任何一门手艺,一门课程,爱也需要我们拿出时间去学习,只是我们一直都忽略了。”[4]

许多影评诟病曹保平“只提出问题,不给出解决方案”。且不论电影媒介的功能观本身,《涉过愤怒的海》至少给出了一种希望:有电影能表达这些不可言说之物,因此重新对话是可能的。从技法上看,《涉过愤怒的海》的反复仇叙事,在最后20分钟内反转观众的共情视角,其实大大拉近了观影安全距离,将矛头指向了观众自身。从结果上看,《涉过愤怒的海》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与讨论。

从这些角度看,《涉过愤怒的海》已完成自己的使命:它预示着当代中国家庭关系的阴影可以被摆到桌子上公开讨论、展示和叙述,这将是涉过那片海域的重要开端。

【参考文献】

[1]梅航 汪帆.(2023-12-20).《涉过愤怒的海》:爱与被爱扭曲的绝唱.中国电影报,007.doi:10.28064/n.cnki.ncdyb.2023.001357.

[2]牛小曼 邵群玉.(2023-11-25).“电影未必只有一个结尾”.环球时报,005.doi:10.28378/n.cnki.nhqsb.2023.008430.

[3]周舟.(2023-12-06).《涉过愤怒的海》:怎样用一部电影讲两版故事.中国电影报,007.doi:10.28064/n.cnki.ncdyb.2023.001290.

[4]葛怡婷.(2023-11-23).《涉过愤怒的海》:狂暴疑案背后是一场爱的教育.第一财经日报,A12.doi:10.28207/n.cnki.ndycj.2023.004572.

[5]陈晓云.《涉过愤怒的海》:复仇叙事、伦理追问与作者表述.电影艺术1-4.

[6]曹保平,潘若简 李牧歌.《涉过愤怒的海》:类型叙事、心理探究和社会观照——曹保平访谈.电影艺术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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