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舞台如何才能长出逻辑之花——从《爱丽丝梦境事件》谈起
荒诞的舞台如何才能长出逻辑之花——从《爱丽丝梦境事件》谈起
以爱丽丝世界为背景的小说大多带有荒诞的要素,这是源于原作《爱丽丝漫游仙境》的戏仿特性。而推理小说则以严谨的逻辑和解谜作为其核心,二者似乎天然存在着不可跨越的鸿沟。然而,以本书《爱丽丝梦境事件》发轫的一系列日本设定系推理作品却以荒诞的爱丽丝世界为舞台展开逻辑推理。这些作品究竟是如何在荒诞之中诞生出逻辑的土壤,本文简要对该主题进行探讨。
荒诞VS逻辑
先来看看爱丽丝元素融入逻辑推理的三个主要难题:
主观视角与碎片逻辑:卡罗尔的原作《爱丽丝漫游仙境》是一部乍看之下荒诞不经,实则存在严谨逻辑的作品。每个角色怪诞的言行之下或隐藏着数学规律,或隐藏着哲学命题。然而,遗憾的是,尽管逻辑确实存在,但大都是局部的、支离破碎的片段逻辑,仅能在某个具体的场景或是个某个主观视角内部成立。这些逻辑碎片将每个角色以语境作为分隔化作一个个孤岛,角色与角色之间常常出现鸡同鸭讲的窘境。这样的背景作为一般小说的舞台毫无问题,但作为推理小说的舞台则大有问题。
要进行从客观事实到因果的逻辑推理实际上需要经历两个步骤:第一个是存在逻辑,第二个则是达成共识。就像对于欧式几何而言是公理的三角形内角和对于非欧几何并不成立一样,当每个角色的逻辑都是割裂的,互相无法达成共识时,推理的基础就烟消云散了。
细节逻辑链的崩溃:卡罗尔身为一名数学家,对于他当时的数学界的一些不够严谨的新分支非常不满。《爱丽丝漫游仙境》中充斥着大量从词语意义到数理逻辑的不确定性的案例,更大的维度来说书中出现的每个角色的认知都具有不确定性。考虑到这部作品本身就是为了讽刺而生,其中的角色和故事必然无法在长逻辑链上严丝合缝。
井上真伪的《恋与禁忌的伪物语》中曾经将推理与数学语言进行一一对应,如果是足够严谨的逻辑链理论上是能用精确而简洁的数学语言进行刻画的。然而,若以爱丽丝的荒诞世界为背景则难以用同一套数理逻辑语言去勾勒,尤其其中很多角色使用的是与常用逻辑语言相悖,具有高度不确定的语言。我将爱丽丝背景的世界用波粒二象性来类比,在宏观尺度上或者说大的逻辑上,爱丽丝世界可以和现实世界进行对接。但涉及到微观尺度,细节的逻辑推断则因为其语境的割裂与高度的不确定性难以进行。
松散的规则:设定系推理的核心在于规则,规则既是谜题的一部分也是维持推理公平性的关键。对于其他背景的设定系推理而言,故事舞台哪怕再怪异,规则也可以建立的很严谨。而爱丽丝世界天然带有梦境色彩和不可思议的要素。梦境世界是无拘无束的,这必然导致规则体系变得极为松散,存在大量难以预料的可能性,这和严谨的推理显然相悖。对于爱丽丝世界而言,一切不合理都是可以接受的,或者说此处最大的规则就是一切不合理都能被角色合理化,难以靠几条规则制定和压缩推理的框架范围,造成了读者容易和角色的逻辑脱离,导致自说自话的困境。
作为首次将“爱丽丝”元素引入推理小说的作者,辻真先在如何克服推理的逻辑性与爱丽丝的荒诞性之间的矛盾的问题上为后来者构建了基础。
构建共识的地基
如前所述,梦境线登场的所有角色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话语体系,彼此之间毫无共同语言,克服认知的不确定性,让所有人在相同的语境下对话才能进行最起码的逻辑推理。
首先需要克服的问题是对于案件和谜团的认知同一性。梦境线开头克二就主动针对柴郡猫所处的“密室”提出了疑问:如果梦境世界存在瞬移等超能力,这个案件对于这个世界的住民而言根本不存在谜题。作者则借助角色胡子老爹之口,提出了梦境世界仍然处在常识的支配之下,现实中成立的密室对于梦境世界而言依然成立。这段阐述为案件框定了粗浅的规则范畴,这既是针对书中的角色的,也是对于读者的。所有人达成的最基础的共识:事实和常识是客观,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这样物证和现场认定得以和现实的案件一样具有效力。所有角色都能认同这是一起杀人案,且是一起密室杀人案。
其次,则是锁凶和诡计的认定的一致性。进入法庭推理部分后,主观性和不确定性对推理的干扰变得更为明显。每个证人从不同角度举证,其中混杂着大量的主观判断和文字游戏。对于梦境世界而言,不管多么荒谬的证词只要存在即有其合理性。这些证言信息量极低,前后矛盾,难以作为推理的论据,最终导向了混沌的局面。然而,混乱的逻辑碰撞却在喵罗提出的伪解答下几乎达成了共识:爱丽丝世界是存在于虚构语言中的二维世界,只有长和宽,三维世界的人可以自由地从高的维度侵入和离开。
这里构成的逻辑链是非常简单却清晰的三段论:二维世界的住民都无法突破这个密室,密室中有人被害了,凶手是来自三维世界的人。第一句是限制性规则,第二句是客观事实,从前两句导出第三句对于读者而言完全成立,但对于梦境住民则不然。原本这群人的逻辑都是孤立的,这个推导不见得所有人都能认可。然而,辻真先在此处巧妙引入了族群分异,人为划定出了界限。梦境世界的住民在各自的主观逻辑之外达成了额外的共识,即身为二维生命体的身份认同感。
之所以辻真先需要做如此复杂的设定,是因为本作的梦境线和现实线是相对独立的(至少在案件和诡计层面上是独立的)。现实世界的逻辑无法对梦境世界形成有效的干涉。后来者敏锐的把握住了这个问题,并在此基础上予以改进。例如早坂吝的《爱丽丝罪恶奇境》并没有直接将角色置于与原作类似的荒诞梦境,而是从一开始就只把爱丽丝元素作为点缀。书中引入了VR技术,荒诞的爱丽丝世界只是作为VR解谜游戏的背景而存在。一切为解谜服务与推理的核心旨趣不谋而合,而游戏性则天然带有了规则,避免了逻辑逸散。此外,既然是现实的作者设计的游戏,自然处处可以体现来自于现实的制约,任何荒诞的逻辑都可以通过与游戏主线无关予以清除。而游戏角色们身为NPC不再拥有自由意志,也无需再考虑推理是否能使其信服,它们本身就是推理的工具。
而小林泰三则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的作品《谋杀爱丽丝》彻底放弃了在梦境世界寻求规则和理性,而是在荒诞路线上越走越远。身为多栖作家,小林泰三的个人风格更加怪诞狂放,超现实。书中的梦境线只是作为谋杀的舞台而存在,逻辑性被彻底的瓦解,让梦境世界回归了梦境世界该有的样子(异常、不合理)。作为推理小说的核心被压在了现实世界和梦境世界之间的映射上。每个现实世界的角色在梦境世界中都有对应的角色,这个一一对应关系是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案件推理转向了对于身份对应关系的推理,而角色也可以在现实的舞台上统合两个世界的线索来完成。梦境的荒诞性和现实的逻辑性被独立开,但最终也能实现相同的效果。
长推理的诱导
通过划定范围和构建共识能解决角色碎片逻辑的问题,然而细节逻辑的不确定性和规则松散的问题仍然存在。辻真先小说后续部分中又采用了几种解决方案,其本质都在于诱导以及调动读者的情绪。
在伪解答让众人达成共识,克二即将被处刑的关键时刻,本作的侦探角色胡子大叔再次闪亮登场。他上来就用简单直接的逻辑驳斥了克二是凶手的论断,随后更是一马平川、直捣黄龙,用一系列连珠炮式的推理导出了最终解答。
胡子大叔的长串推理乍看之下是个环环相扣的长逻辑链,但实际上漏洞百出。例如,胡子大叔驳斥克二凶手论的理由:克二如果真拥有三维世界侵入的能力,自然也能随意逃离,绝不会被士兵抓住束手就擒。这是个典型的直觉盲区反证,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的“悲恋湖传说杀人事件”就有用过类似的排除犯人嫌疑的方式。然而,此处的三维入侵能力本身就只是个假设,且规则也是由作者自己拟定。克二若有心机完全可以来个将计就计,也存在他作案后丧失掉能力的可能性,难以武断下定论。后续的推理部分里也不乏不够严密甚至严重跳脱的地方。
尽管推理桥段极其随意,但读者的主观阅读体验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不堪。阅读过程中其实很难注意到各种逻辑Bug,而是一直被牵着鼻子走。如果说推理本身没有设置陷阱,那么问题一定出在读者自己身上。相比于提出的胡子大叔提出的解答,他的推理过程本身更像是诱导读者的诡计。他在这段推理中对读者玩了几种把戏:
理性的障眼法:梦境线在进入这段推理前一直充斥着各种非现实的元素以及角色们荒诞不经的论述。胡子大叔的一连串推理使得原本荒诞的空间中出现了理性,就像房间里突然塞进了一头大象,拥有压倒性的存在感。书中的角色也好,书外的读者也罢,很容易因为这样的反差而被迅速吸引注意力。然而,这只是用来转移读者视线的障眼法,目的是让读者忽视掉逻辑推断中不合常理的部分,属于“让人看不到本该在那里的东西”这一母题心理诡计的范畴。
短频快的推进:胡子大叔的长串推理长驱直入,不仅冗长而且转换迅速,每个逻辑点紧跟着上一个逻辑点,对读者步步紧逼,完全不给思考空间。读者如果不停下来思考,很容易忽略关键问题,被持续不断推进的伪逻辑唬过去。此外,胡子大叔的推理存在大量缺失的环节,如果将逻辑链严谨划分为一个个小的三段论,会发现其逻辑常常跳跃,彼此无法牢牢锁定。不可思议之国的逻辑是高度不确定的,若想要使之成立,必然要抓大放小,舍弃细节逻辑流。
线性逻辑:三津田信三笔下的刀城言耶常说自己做出的解答仅仅是可能性之一,不一定是案件的真相。真相只有一个,但案件往往有复数的解释空间。大部分推理小说做的事情往往如此:通往罗马的路也许有无数条,侦探只能找出其中的一条,既不会也无可能排除剩下的所有的路径。优秀的推理会把案件划分为多个结点,在证据基础上排除掉不可能的解答,并随时回溯到上一个结点,用一种决策树的方式来尽可能多的筛除。而胡子大叔的推理则是纯线性的推进,主要关注核心的硬逻辑。推理过程中减少了排除法的使用,也极少逆向推理,这固然降低了推理的严谨性,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在梦境线随时可能发生的逻辑风险。
从荒谬导向宽容
不仅是推理,梦境线的真伪解答严格来说都很难称之为诡计,只是对不可思议现象的一种合理的解释。伪解答追加了读者不了解的设定,真解答则补充了读者未曾获得的证言。如果只有小说之前提到的案件要素,读者根本不可能推导出这两种解答。随意的推理,犯规的解答,辻真先的作品之所以还能把读者留到最后,其法宝乃是修改读者心中的底线。
岛田庄司的评论集《在本格侦探小说馆》曾经使用一个简单的四象限对推理小说的风格进行了分类:
每种不同的侦探小说流派如传统本格推理,社会派推理,硬汉推理都能在这张坐标图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例如,岛田庄司本人的“岛田流”作品就主要分布在1、2象限,更靠近2象限的区域。每个类别在这套体系下都逐渐分化出了各自的标签,产生了各自的一批受众,可以说流派和标签本身就是对读者群体的一种筛选。《爱丽丝梦境事件》所属的大类设定系推理大幅涵盖了1、2象限的区域,既包括在规则约束下体现出极高逻辑性,极其扎实的作品;也不乏极致追求意外性和情绪调动,牺牲一部分合理性的作品,对应的目标读者本身就有较高的阅读弹性,能接受更大的风格变化区间。
更进一步而言,读者的评价和作品的实际定位往往是有偏差的:(1)在严谨的本格推理框架下,即处在第二、三象限交界处靠左侧的区域。稍微有悖于常识的推演或者哪怕一点儿的逻辑问题都会被读者敏感的捕捉到,从而让整本书的评价大幅下降。即读者的实际评价相比作者写作预期会更靠右下。(2)在融入了大量幻想元素的设定系推理框架下,读者会更倾向于享受意外性。尤其是极端靠近y轴上方的区域,当怪奇和浪漫元素被拉到高值时,读者眼中逻辑性的标准也被修改了,最终读者的实际评价会比作者的写作预期会更靠左。
这种变化源于两点:第一是读者怀抱的预期不同,在读者眼中传统本格推理是一道谜题,是享受与作者智力较量的游戏,读者天然地需要从作品中获得抽丝剥茧的盘逻辑的快感。而对于本作这样在设定系推理大类中都更偏向于狂想、脑洞类型的作品,读者追求的是从中获得惊异感甚至情绪价值。第二则是作品能提供的内容不同,传统本格作品长年累月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模板,唯一的有趣之处仅仅是位于小说尽头几十页的诡计和逻辑流,读者自然会对其提高要求;而设定系推理不仅能提供一定的逻辑还能提供其他能满足读者的元素:如一套可供探索的,高自由度的世界观,充满幻想感和想象力的设定,充满意外性的故事展开等等。
《爱丽丝梦境事件》的梦境线以“不可思议”为卖点,更是比一般的设定系推理能更大程度地扩大读者的接受度。在不可思议之国的框架下,荒谬表面上是弱点,实际上变成了优势:既然是不可思议之国,则一切皆有可能。哪怕再异想天开的展开也能被接受,读者评价的第一标准变成了是否足够有想象力,基调则是充分享受非日常感。辻真先还反过来利用了这一点,适当给荒谬的世界松了松口子,反而使得荒诞化为真实,不可靠的诡计被升华为狂想脑洞。梦境线的第二个伪解答就是如此:柴郡猫之所以会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原因是它在透明状态下连玻璃体也无法反射光线,是彻头彻尾的瞎子。
童话世界忽然引入了现实世界的科学法则用来解释谜题,若置于往常情境下,读者绝对会咒骂这个离谱的展开。然而,回到那句话:“既然是不可思议的世界,那么一切皆有可能”。在荒谬的不可思议世界加入科学,反而产生了奇妙的说服力。读者不仅不会感到异常,反而诞生出一种强烈的满足感,转而敬佩于作者狂气十足的诡计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伊坂幸太郎就经常在作品中加入荒诞无厘头的要素,并在最一本正经的地方让荒诞的角色发挥其作用。当读者的宽容度被打开时,作品的一切逻辑缺陷都会变成亮点。
值得注意的是,《爱丽丝梦境事件》是双线叙事,辻真先之所以能毫无包袱大刀阔斧的在梦境线进行试验,是因为其有现实线打底。在现实线中,辻真先不仅准备了扎实的本格诡计,还准备了压抑而写实的社会派背景,现实性与梦境线产生了完美的调和,这也是能让读者读下去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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