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万古春归梦不归
《野葫芦引》:万古春归梦不归
《野葫芦引》是宗璞先生耗时三十三年创作的长篇小说,以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大的生活为背景,展现了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和家国情怀。这部作品通过细腻的人物刻画、精巧的情节设计和深邃的价值立意,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
熟悉人教版《紫藤萝瀑布》的朋友们,应该都还记得宗璞先生的名字。那个时候的我当然未曾想到自己十多年后会因为一部《野葫芦引》而牵肠挂肚。
《野葫芦引》是以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大的生活为背景而创作的长篇小说,宗璞先生耗时三十三载终成大器,主要分为《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北归记》和《接引葫芦》。不过,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交代了众人结局的《接引葫芦》未能在大陆出版,但如果有条件的话,可以从香港代购,我自己阅读版本的出版社是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供参考。
我个人对一部小说主要会从三个方面来评判其高下:价值立意、情节结构、人物塑造。这三个方面又分别和爱情、亲情、家国情有交织,为读者呈现了丰富又精彩的故事,这也是历史的一种“转义”。
价值立意
首先,这部长篇小说立意高远、气魄宏大。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节和道德操守贯穿全书,并且在三代人之间获得了传承。每本书开头的人物简介,是按照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到的“差序格局”而排布的,即故事以孟樾一家为圆心而依次展开。
孟樾是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他深居简出,著书立志,常为时事发声。《东藏记》中,在物价飞涨的困苦之时,深知“不患寡而患不均”,故推辞了学校发放津贴的特殊照顾,转而与其他教授一起卖字换钱。《南渡记》中,碧初(孟樾之妻)为了帮助爱国进步的学生免于搜查之祸,自愿冒着危险回到有日本兵把守的明伦大学,将包裹烧尽。吕清非(孟樾岳丈)以死明志拒任伪职令人敬重。《西征记》中,军人严亮祖(孟樾连襟)为表明不打内战的决心,通过超越党国利益之争的死谏成就了永远的“归隐”。澹台玮(孟樾外甥)和孟灵己(嵋,孟樾次女)均非大学四年级毕业生,本无征调义务,却受家国危难感召,志愿从军。玮成了一位前线翻译官,而嵋则成为了野战医院的护士。其中,澹台玮之死在《西征记》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亦是一曲哀情至极的挽歌。澹台玮弥留之际,宗璞先生行文中难得地转了称呼——“我们的玮玮死了”。玮玮曾从雪白的腊梅林中穿过,去完成他的理想,却再也没有走回来。
(西南联大学生报国从军)
这一代代人在救亡图存大时代背景下的选择和坚守,是宗璞先生心目中的人格理想,也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原型具有了一种令人佩赞的风神。如果说《南渡记》和《东藏记》更多地着眼于知识分子的话,那么《西征记》则把这种精神进一步扩大,展现了中华儿女在亡国之祸下舍生取义的高贵品格。作者并没有亲历过战争,根据大量史料和采访才写就了《西征记》。炸惠通桥失去妻儿的老战;为把生机留给队友、以身作引从而支开追捕日军的十七岁女孩小木;熟悉地形带头钻地道、端着一张脏兮兮小脸的福留;身中数弹、临死前大喊“中国万岁”的团长陶欢留;不知姓名的中国女兵……宗璞先生以一个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再现了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场面,也让《西征记》成为了另一座高峰。历史由伟大的人民群众所创造,理应赋予人民群众以崇高地位。
情节结构
其次,情节结构上参考了《红楼梦》“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手法。小说语言风格优雅蕴藉,具有古典韵味。有很多情节暗设玄机,与后文的情节发展相互印证。
比如《南渡记》卫葑和凌雪妍的婚礼上,女方父亲引用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诗句,而这正暗示了这对爱侣将天人永隔的悲剧。婚礼上由澹台玹来做伴娘,也预示着将来卫葑和玹子的缘分。亦如五个女孩点蜡烛和狐仙交流,蜡烛的颜色和熄灭顺序刚好代表了各人的命运结局。最先熄灭的是由雪妍选的白色蜡烛,正象征她纯美圣洁的人物形象,而《东藏记》中,雪妍正是因为浣衣时失足落水而长眠于龙江旁。蓝色深沉孤僻,内敛冷冽,由峨挑选;绿色清新明媚,直率通透,由玹子挑选;红色温暖热情,烂漫无邪,由嵋挑选;黑色,带有一丝神秘和邪恶,由吕香阁挑选。这几只蜡烛依次熄灭,对应的人物结局可以从《接引葫芦》中略知一二。
又如澹台玮之死,《西征记》开篇以后就留下了若干线索,比如玮玮来看阿难时想的是“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么”,开玩笑时说“如果我负伤了,就去找嵋”,都是一语成谶。及至他和殷大士在庙中话别——“他想再看一看大士,可他没有看见她。他从此再也没有看见她”。但其实玮的结局最早可追溯至《东藏记》,作者写他二人相处,“他们命运不同,寿幺不同,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在心上拥抱着对方的笑容”。
庄无因和嵋的情感结局也早有伏笔,《南渡记》中无因送了嵋一只萤火虫镯子,不料却被小偷偷走。《东藏记》无因骑马时曾回头一笑,“这一笑停留在嵋的记忆中,似是一个特写镜头,和那骑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灭”。如果二人果真白首偕老,怎会只有记忆相伴?更何谈磨灭与否?因此这也分明写清了因、嵋二人鸳盟难成。像极了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见的《金陵十二钗》画册的曲目,《野葫芦引》也有序曲、间曲,《接引葫芦》最后是一首终曲。结合序曲《归梦残》,其中那句“却不料东飞伯劳西飞燕各西东,又添了刻骨相思痛”,便知这合该是因、嵋二人的判词。
(宗璞与父亲冯友兰)
除了序曲和间曲,读者凭借着历史知识对于人物结局其实也能猜测个八九不离十,可以说各人最终的归宿早已经剧透了。“……五朝宫阙应谁主,各自有新图。豆萁自燃,将豆来煮……万众欢呼望新途,又怎知新途荆棘路……”,《北归记》的间曲透露了抗日后的内战背景,知识分子面对国共两党之争的不同选择。留在大陆的人自然是怀着期盼的,然而越知道历史走向却也越不忍翻开后续的情节,这使得《北归记》所述的短暂宁静氛围反倒令读者不安。北归之后的大动荡从序曲《归梦残》可以窥见一二——“奈何桥上积冤孽,一件件等,一搭搭迎”。这种大悲大恸隐藏在文字背后,作者将结局早早摊开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自己去翻开那段晦暗的记忆,一点点去挑开旧时的伤疤。
人物塑造
不过,在人物塑造上,《野葫芦引》令人稍感遗憾。个人觉得这种不足主要体现为两点:一则人物的复杂度和层次感相对单薄,二则澹台玮和殷大士的恋情发展缺少渐进感和完成度。
人物的复杂度和层次感相对单薄,即正面人物全无缺点,反面人物一无是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由于侯亮平的形象过于光辉正直,反倒没有祁同伟令人印象深刻。《野葫芦引》中,反面人物的代表是吕香阁,她信奉“人往高处走”,当自己处于弱势时讨好依附于能带来利益交换的男性。如果只是单纯为了阶级跃升而做出的选择,从读者角度其实并不会带来那么大的反感。而这个人物之所以并不讨喜实际上是因为三点:第一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无底线。在日军侵华的背景下,书中知识分子大都对出任伪职避之不及,深怕与自己有瓜葛。而《南渡记》中,香阁还没经历生死考验,就自觉地偷偷学日语,想着有朝一日可以靠日语谋生,甚至被选入剧团、广播团去日本上学。第二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伤害他人。《东藏记》中,吕香阁知道自己的出身不高,因此到了昆明不选择看重家室的中国男性,而选择了好几个美国男友周旋备选。当发现玹子的男友麦保罗条件上乘、品貌不错、人又天真,便趁玹子来咖啡馆时故意将头靠在保罗肩上引起玹子误会,从而导致玹子和保罗分手。第三是善于捕风捉影、造谣生事。《南渡记》结尾,雪妍和吕香阁从北平出发时,吕香阁怕搜查药品给自己带来麻烦,将所有的药品都放进了雪妍的箱子和手提包里。若非雪妍心性善良肯带着她,她绝无机会离开北平。但是《东藏记》中,待去了昆明后,吕香阁却开始中伤雪妍和李宇明的关系,对雪妍而言这些谣言如利刃,而她却只当是饭后的有趣谈资。《西征记》中,庄无因只陪同母亲去过一次吕香阁的咖啡馆,而吕香阁面对嵋时却说无因不止来过一次,且有几次单独前来,挑拨离间的意味不言而喻。至《接引葫芦》中,吕香阁已随瓷里土司去美国,却通过和美娟造谣传话,说国外庄无因已和严慧书结婚,国内嵋已和冷若安结婚。由此,无因和嵋这对已经订婚的青梅竹马,最终未能携手相伴。
以创作优点来看,从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到唯利是图,只有情节上完成了这样一个转变,才能构筑起读者对于反面人物的情感基石,也才更加明确了作者的价值取向。在《南渡记》中,作者通过他人的观察描述对吕香阁的性格做了铺垫。譬如,“莲秀颇知香阁伶俐且有心计”。嵋和香阁练习打拳,香阁突然攥住了嵋的手腕,并向她笑,“这笑容好像有两层,上面一层是经常的讨好的赔笑,下面且露出从未见过的一种凶狠”。雪莲则觉得“香阁的眼光似乎有两层,外面的像狗,里面的则像狼,温顺罩住凶狠”。但是,就《接引葫芦》而言,从动机看,吕香阁其实没有造谣破坏无因和嵋的逻辑基础,毕竟她人在美国,孟家人和她已经无关了。这个情节更像是作者想要造成一种阴差阳错的抱憾,体现人在历史洪流中的身不由己。没有谣言,因、嵋依然婚约难赴。因此此时吕香阁不仅是作为反面角色来牵动读者情绪,更是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人,需要她来承载历史背景下的矛盾冲突。但是,这无可避免地带来了创作缺点——一旦成为了工具人,便不再有实际为“人”的内涵挖掘。
澹台玮和殷大士的恋情发展缺少渐进感和完成度,其实也是与人物塑造有欠缺而相关的。玮玮属于完全的正面人物,而大士则有明显缺点,她是飞扬跋扈、霸道蛮横的性格。例如大士在吃饭时将炒鸡枞和火腿酱分给嵋,自己却在章校长巡视时早就把私菜藏在饭下面,然后对别人说“我料想她也不敢说菜是我的,说了试试”,而嵋当然不是因为不敢,只是心无城府地觉得大士给她菜是好意,因此不应该主动说大士的名字。至于玮、殷两人的缘起,则全在一次相互打量,心想“世界上竟有这么漂亮的人”。而后就是大士找了玮玮两次,《西征记》出场二人便是恋人了。虽然《孟子·万章上》说“知好色,则慕少艾”,然而大士的人格魅力在书中展现得非常薄弱,以至于我看得深深迷惑——聪慧正直且有家国责任感的玮到底是被大士的哪一点打动了?总不能是光看脸吧?但是考虑到宗璞先生的身体状况,晚年目不能视,于病中苦耕,确实却也无法苛责了。
从《南渡记》到《西征记》,文字风格越发洗练,景色描写越来越少,人物心理活动也越来越少,及至《接引葫芦》,则仿佛另有其人在置身事外地客观描绘。这一来是因为三十三年来作者身体每况愈下,后来只能口述完成,还生了一场大病;二来或是因为回忆历史的劫难,对于宗璞先生的心力有很大的挑战。于是只能强撑心神,以看似冷静地笔触掩下内心的种种复杂感受。《接引葫芦》是时代的大变革,是“许多生生死死忍回顾”,是苦、泪、悲、痛,无处可逃。掩卷之余又不免长叹,这些知识分子的命运历经坎坷动荡,然而在历史长河中是否已经算是比较幸运之人?抗日战争时期,太多的人没有机会活着回来。
《南渡记》像一支芦管曲,轻盈的曲调还未有机会上升到高潮,便已陡转直下,添了离乡背井的无奈和凄凉。《东藏记》像一曲箫音,有一时的高旷,是苦中作乐侧耳听雨;也有一时的幽咽,是痛失亲人阴阳相隔。《西征记》则非寻常乐器能演奏,如若比喻则唯有击筑可形容——悲慨、激越,是血与泪的交融,是共赴国难不辞一死的决绝。《北归记》和《接引葫芦》则是陶埙曲,古朴、低沉,如泣如诉。
“万古春归梦不归”,这是属于宗璞先生的青春记事,也是对历史的又一次回顾。整个系列读完,依然有荡气回肠之感。书中娓娓道来的笔触,分明可见作者心中温柔敦厚的缅怀之情。很感谢宗璞先生以一种最诗意的提纯,带领读者又一次领略了西南联大“刚毅坚卓”的精神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