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商“八迁”:商族因时而谋、因势而动的崛起简史
先商“八迁”:商族因时而谋、因势而动的崛起简史
《史记·殷本纪》记载:“自契至汤八迁”。这八个字背后,隐藏着商族从一个部落发展成为王朝的艰辛历程。本文将通过对比《史记》、甲骨卜辞、《诗经》等多部古籍,详细考证商族八次迁徙的具体地点和历史背景,并分析每次迁徙背后的政治、军事和文化因素。
《史记·殷本纪》说:“自契至汤八迁”。正所谓殷人屡迁,前八后五。商王朝的中商时期,又有了“九世五迁”。难不成殷商这一族裔“搬家”上瘾?
《殷本纪》记述了自契开始的商族先公和后王。甲骨卜辞证明,司马迁排列出的商王世系绝大部分是确凿的史实。
但也有一个问题。司马迁说,“契”是商族的始祖。可他又说,帝喾的次妃有娀氏之女,吞食了玄鸟所生之卵生下了“契”。从辈分上讲,帝喾就应该是“契”的父亲,不管是不是亲生的。
甲骨卜辞中,后世商王确实祭祀一个叫“夒”的高祖。王国维等甲骨大家考证,“夒”,即“喾”即“舜”亦即“帝俊”。而“契”,另有甲骨文与之对应。
这里暂就从“契”说起。《殷本纪》云:“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从文献记载以及通过甲骨卜辞验证的先商十四世先公来计算,由契为代表的商族,兴起于前2300年前后的“尧舜禹”时代是可信的。河北龙山文化遗址为此说提供了历史年代学证据。
《殷本纪》载:契“封于商”。《世本》说:“契居蕃”。关于商族发祥地,历来众说纷纭,有影响的说法归为七种。近些年来,学者们的认知逐渐统一,更多人赞同商族最初起源于冀南古漳水一带。考古发现的河北磁县番吾左近的涧沟类型遗迹,为这一判断提供了历史地理学依据。
史籍中的“商”,即由“滳水”或“漳水”而来。“蕃”,即“番”,也即“亳”之音伪。而史载的“番吾”,实为“番”之缓读。
学者们称,《诗·商颂》中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所指,就在磁县和漳水流域。
对《殷本纪》所云:“自契至汤八迁”,唐初孔颖达在《尚书正义》中进行过考证。但只考出四地——契居商、昭明居砥石、相土居商丘和汤居亳。清梁玉绳在《史记志疑》中列出了八地——契居商、昭明居砥石再迁于商、相土居商丘、商侯迁于殷、殷侯复归商丘、上甲居邺、汤迁于亳。王国维在《说自契至于成汤八迁》中也列出了八地——契居蕃、昭明迁于砥石再迁于商、相土居商丘、相土迁于泰山脚下的东都、商侯迁于殷、殷侯复归商丘、汤居亳。
契
当代,更多学者赞同八迁之地为——契居蕃、昭明迁于砥石再迁于商、相土居商丘、商侯迁于殷、上甲微居邺、殷侯复归商丘、汤居亳。
尽管对于“自契至汤八迁”的具体地望有不同见解,但学者们在一个观点上是基本一致的——这就是,殷人屡迁之立国前的“八迁”,绝不同于中商的“九世五迁”——这“八迁”,恰恰是商族崛起过程中的因时而谋、因势而动的主动之为。
昭明居砥及迁商
商族的首领,契之后便是昭明。
《荀子·成相》说:“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世本》说:“昭明居砥石。”丁山先生考证说,“砥”为“泜”之传写之误。古泜水,于今河北隆平县北入宁晋泊,宁晋泊再于冀县北入滹沱河。而古石济水出常山房子赞皇山,东流入泜,故泜水与石济水合称“砥石水”。
昭明成为商族首领后,从契所居的磁县至漳水一带,将全族迁到了石家庄以南、邢台以北一带的泜水、石济水流域。后来,他又带领全族,回到了商族最早的聚居地“商”。
从《尚书·尧典》开始,到《国语》《史记》,都说商契在帝尧朝里做司徒一类的大官。进一步,从黄帝开始,尧舜禹、商契、周文又被说成是一家。这大约与周代逐渐强化的“大一统”观念有关。不过,也旁证商族与前述各个族群部落早有联系。
太康
昭明对应夏代的太康。
史籍载,夏启驾崩后其子太康继位。然而这位新夏王声色犬马、十年不理政事,结果被后羿放逐,史称“太康失国”。
夏王朝内部不稳,恰好是商族发展的大好时机。昭明就是在这样的外部有利条件下,带领全族实现了两次迁徙并抓住了族裔快速发展的机会。
相土居商丘
昭明之后的商族第三代首领是相土,对应夏代的帝相。
《左传·襄公九年》载:“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世本》载:“契居蕃,相土徙商丘。”
“商丘”,自古有三个——一为宋国之商丘,在今河南商丘;一为卫国属地,在今河南濮阳;一为《史记·集解》引贾逵说“商丘在漳南”。现在学者们认为,三个“商丘”中,濮阳“商丘”当得名最早,应是相土所迁之地。
妇妌
在甲骨卜辞中,“商丘”被称为“丘商”。后世商王多次占卜贞问要在这里举行大祭;武丁的妻子妇妌还曾在这里发展农业生产。这些确凿发生的史实 ,大约与相土带领商族迁于此地,并数代开发有关。
《竹书纪年》载帝相“十五年,商侯相土作乘马,遂迁于商丘。”“作乘马”就是使用马匹拉车。不在于人们生产什么,而在于人们用什么工具生产。以马拉车不仅是生产工具的一个巨大发明,也是作战力量的急剧增强。
《诗经·商颂·长发》载:“相土烈烈,海外有截。”田昌五先生考证,“海外”,指“雷泽”和“巨野则”以东。就是说,相土时期,已经将商族的势力范围扩展到了现在的山东一带。
相土
当时商族军力大增的另一个佐证,是《吕氏春秋·古乐》所载的“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相土不仅“作乘马”,而且驯养大象参与作战。甲骨卜辞中多有“省象”的记载,即商王视察大象驯养场。很可能,商族驯养象的传统,便始于相土时期。《史记索引》对相土评价极高,说“相土佐夏,功著于商。”
商族在“商丘”居住了数代。相土之后,商族首领是昌若,昌若之后是曹圉,再之后是对应夏代少康的商侯冥。《竹书纪年》说:帝少康“十一年,使商侯冥治河。”“河”,指黄河。据说,商侯冥被委任为治理黄河的官员后,“勤其官”,恪尽职守,不辞劳苦,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夏帝柕十三年“死于水”,死在治水现场。《展禽论祀爰居》云:“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殷商的郊祀是重大祭祀活动。这个“郊祀”大概最早就是在商侯冥曾经治河的“工地”,以纪念冥之重大功绩。
商侯迁于殷
后来,很可能因为爆发大洪水,“商丘”被淹,商族被迫再迁,到了殷地,也就是现在的安阳附近。此时的商侯,应是司马迁有意隐去的第七任王亥,或曰“振”。
商族早已进入农耕时代。王亥的功绩在于率领族众在继续发展农耕的同时,还大力发展畜牧业。
《竹书纪年》、《山海经》,特别是清华楚简《保训》记载,王亥大量驯养牛羊等家畜,然后留下继续繁殖和本族食用的部分,将其他多余的,和弟弟王恒一起贩卖到北方易水一带的“有易”“河伯”等族处,还用牛车(服牛)拉着其他“剩余产品”一并进行交易。
夏帝泄十二年,王亥在“有易”族处,据说因为跳一种“热辣”的“干舞”和一个女孩好上了。“有易”族的首领绵臣杀掉了王亥,扣下了牛羊和货物,赶走了其他人。
被赶回来的王恒做了商族首领,但他一直拖了四年,对哥哥被害一事三缄其口,无动于衷。这是商族一次重大的受挫。
上甲微迁于邺
对于王亥之死,虽然同行的弟弟王恒做了商族首领后毫无表示,王亥之子上甲微却心有不甘。他沿着父亲的行迹调查了四年,终于搞清楚了王亥被“有易”族绵臣杀害的真相,叔叔王恒亦很可疑。于是他向“河伯”族借兵,一举杀了绵臣,灭了“有易”族。回来后,又罢黜了王恒,自己做了商族首领。《天问》记载了上甲微剪灭绵臣和“有易”的惨烈之战。
鉴于上述的巨大变故,大概上甲微认为必须“重打鼓,另开张”,于是迁商族至邺地。《世本》说:“上甲微居邺。”
一般认为,“邺”在今河北临漳西南邺镇之东。
曹操曾定都于“邺”,曹丕迁都洛阳后,“邺”仍然为五都之一。现在学者们指出,此“邺”非彼“邺”,上甲微所迁之“邺”在临漳西南,而魏郡之“邺”在洹水北岸,虽相距不远,但毕竟不是一个地方。
上甲微灭“有易”,使商族深仇大恨得报,商族真正走上了军事强悍之路。从他开始,确立了延续数百年的商王奉天敬祖祭祀传统。他也被后世商王看作是“开国之君”,祭祀中称为“高祖”,后世王对先公先王的“合祭”中,上甲微排在首位。
上甲微
上甲微是商公商王中第一位有“庙号”的先公。
上甲微之后,相继是报乙、报丙、报丁、示壬、示癸担任商族首领,居地史无记载,大约还在“邺”,亦或“殷”。
以后就是示癸之子商汤。他曾居于临近濮阳的“郼亳”,后在商丘附近建军事指挥中心,并在与夏桀决战前迁往“郑亳”,打败夏桀后,营建了新都“郑州商城”。
商灭夏是另一段故事,这里不再细说。
先商迁徙与商朝迁都示意图
综上可知,第一,史籍所载先商“八迁”并非虚构,商族在崛起过程中,或许有更多次迁徙,“八迁”是其中重要的几次。第二,殷人屡迁,前八后五。“前八”和“后五”的性质截然不同。如前所述,前“八迁”,正是商族因时而谋、因势而动的主动之为,与后“五迁”的不得不迁,是商族兴起和衰落两个阶段的集中体现。第三,自契至汤,先商十四位先公尽管“八迁”,但其范围不出冀南和豫北一带,基本在黄河流域左近。考古发现的“下七垣文化”遗存,大致涵盖了先商族群活动的范围,特别是先商中后期的活动范围。“下七垣文化”虽可能主要以先商文化为内涵,但也包含其他族裔的文化在内。而先商早期亦在河北“龙山文化”之内。
结论是,夏商并非截然不同的两种文化;夏商同时,也有文化相同的不同族裔生活在周边,这也证实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延续性发展的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