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作,就是回忆他们的死亡,就是肯定我的生命
我写作,就是回忆他们的死亡,就是肯定我的生命
1936年3月7日,德军悍然挺进莱茵河左岸的非军事区,为之后全面攻陷巴黎甚至法国吹响了前奏,一段生死攸关的历史已经拉开序幕。
正是同一天,法国著名作家乔治·佩雷克诞生于法国巴黎。这位日后获得美第奇文学奖、勒诺多文学奖,作品收录进象征法国顶级文学荣誉七星文库的作家,因其种族身份——波兰犹太裔的后代,注定要度过一个动荡的童年。
4岁时父亲因被炮弹击中失血过多死亡,6岁时母亲死于德朗西集中营,战争孤儿的身份深刻影响了佩雷克日后的创作。多年后,他将这段童年经历以及对于二战的认知写进自传体小说《W——我私人的奥斯威辛》(原书名:《W或童年回忆》)。
有关二战和集中营的文学作品很多,佩雷克的这本却有所不同。它不能被简单地定义为小说或纪实文学,浸身实验性文学研究组织乌力波的佩雷克,用一种置身于虚构和非虚构文学之间的文学类型——自传体小说——来构建这段似真似幻的故事,其文本充满了对历史的不确定叙述和想象,既是对宏大历史事件的独特诠释,又像是一则残酷又恐怖的社会寓言,且因为重叠了佩雷克自己真实的人生经历,所以显得私人与痛切。
本书分为“W”和“童年回忆”两条线。前者是虚构的故事,后者则来自佩雷克的真实记忆。
在“W”线,佩雷克以全知视角创造了一座追求“更快,更高,更强”奥林匹克精神的岛屿W。这是一座诡异的岛屿,岛上的运动员参加各种体育比赛,他们拼尽一切赢得胜利,只是为了生存下去。因为胜利并非与荣誉挂钩,而是关系到运动员的生存处境。输的人不仅会面临挨饿、没法洗澡的局面,还会遭到欺凌和虐待,甚至被杀死。
奇怪的比赛、扭曲的胜利法则、残酷血腥的惩罚,这些要素无疑和战争、集中营有着相通的精神逻辑。
在W,运动员没有自己的名字,也丧失了为人的资格和尊严,成为供人戏耍的小丑和可随意操纵的玩物。在每个月举行一次的大西洋运动会上,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被脱光衣服赶到跑道上,由来自四个村庄的冠亚军在后面追逐,作为奖励,追上了就可以强暴她们。这不仅是W岛上的情节,也是二战集中营里女性的真实遭遇。
性暴力、种族清洗,这就是二战,亦或说是人类历史舞台不断上演的戏码。
佩雷克精心刻画的W,不仅仅是集中营的隐喻,还是对遵从丛林法则的人类社会的披露。早在古希腊的《理想国》里,就有“劣等父母的子女,或者是优秀父母的残疾子女,则应该理所当然地被弃于神秘而不为人知的地方”之语。这一点在20世纪的德国纳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希特勒的种族清洗,就是为了洗掉“劣等群体”。他借鉴了19世纪晚期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思想,因“由生物因素决定而不可改变的遗传”,先是屠杀了一大批残障人士、智力障碍者等,后来发展到犹太人、吉普赛人、波兰人。
《W——我私人的奥斯威辛》中写道,“生与死对他而言似乎已经是注定的事,已经永远地刻在了不可言说的命运里”。
对这些“劣等者”来说,他们从生下来就是注定要被法则淘汰掉的人。然而,为了掩盖不平等,社会规则往往具有迷惑性,让玩家们误以为成功是一个凭借优秀就能达成的目标,最终的结果却常常是被生吞活剥,吸血啖肉。
社会这部正在运行的庞大机器,“它的每一个零件都高效地参与了有序的谋杀活动”。
如果说W像是谜面,童年回忆就是谜底,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座岛,佩雷克因因何种原因将之与战争关联,又是如何关联的,都在此处揭晓。也是通过“童年回忆”这条故事线,我们才得以窥知,佩雷克写这本书的真实目的。
在“W”线里,真正的加斯帕·温克勒是个疑似因为聋哑和自闭被母亲遗弃在W岛上的孤儿,这个名字与欧洲文学中的原型人物加斯帕·豪泽尔相呼应。加斯帕·豪泽尔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他幼年被父母抛弃,曾出现在德国街头,声称要寻找自己的父亲,最后被路人杀害,因其神秘的出身、悲惨的境遇以及孤儿身份,被后人称作“欧洲的孤儿”。出于对其身份的共鸣,佩雷克将“加斯帕”写进了书里,加斯帕是失踪的聋哑儿,也是作者本人。“W”故事成形时,他也才13岁。
在《W——我私人的奥斯威辛》中,“孤儿”像是一把解读文本的钥匙,串起了两条故事线。身为战争孤儿的佩雷克,在“童年回忆”线刚开始,就挑衅一般地说,“我没有童年回忆”。
或许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意识,佩雷克丢失了自己的童年记忆。他在书中写道,“这种经历的空白在很长时间内使我安心:它客观上的单调、表面上的确定以及天真烂漫保护着我……保护我免受我的历史、我经历过的历史、我真正的历史、只属于我自己的历史的困扰”。
然而出于某些必要的原因,他决心将自己从“一个孤儿的无辜形象”中解脱出来。
“童年不是怀旧,不是畏惧,不是失去的天堂,也不是金羊毛,也许只是地平线,是出发点,是坐标——沿着这些坐标,我的生命之轴才能找到方向。”
在“童年记忆”里,他没有记述血腥的战争场面、确凿的战争体验。他拼凑着四处搜寻而来的证言和证物,写下自己切身感受到的战争余波和阵痛。被迫害致死的家人、戛然而止的童年记忆、充斥着动荡和失去的童年经历。这是他自己的记忆,哪怕那是碎片的,是不确定的。
“全家人将我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这种被包围的感觉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压迫感或者威胁感;相反,这是一种温暖的保护,是爱意,从中可以看出家庭的完整与圆满。”
“她的脸是照片上唯一明亮的所在。她在微笑。”
宏大的历史下,这些切片般的瞬间像极了暗黄色光线照耀下的油画,是带着温度的回忆,也是他所说的“我的历史、我经历过的历史、我真正的历史、只属于我自己的历史”。
“童年回忆”中佩雷克引用了二十多岁时回忆父母的文章,十五年后,他对当年的文字增加了注释和评论。不管是哪段回忆,佩雷克对细节的还原都计较得像是一种执念,自己被全家人围着的时候,究竟是刚出生,还是3岁?父亲的军大衣究竟有多长?是刚到膝盖,还是过了膝盖?
二战期间,战败的法国在维希政府的旗号下沦为侵略者的帮凶,协助实时种族灭绝的计划。大批犹太人被逮捕和杀害。巴黎解放当天,戴高乐将军宣布维希政权无效。多年来,法国官方一直采用“历史空白说”,维希政府和与纳粹共同迫害犹太人的历史成为禁区。有关母亲,佩雷克在书里有这样一处荒谬又讽刺的记述:
1959年颁布的法令指出,“‘如果她是法国国籍’,她将有权被追认这么一句话:她为法兰西献身。”
于是,在历史的碾压面前,佩雷克选择用私人记忆反抗历史记忆。儿童的准确年纪挑战着官方言之凿凿的历史叙事,战死士兵的大衣长度拂去了参战记录上厚厚的灰尘,母亲买给“我”的夏洛画册则为客观冰冷的死亡数据抛光。佩雷克晦暗不明的记忆悬在空中,无法落地,他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无法忘记,无法与回忆、与历史和解。
就像佩雷克出生登记时被听错的名字,“这个解释,在其表层下面,隐藏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意图,它意欲隐藏我的犹太人身份”,佩雷克不想要隐藏,他要做的是暴露,被看见,所以他一直重复地书写同一段经历。
“我知道我所说的东西既单调又平淡,但它代表着永远永远的消失。”
那些没法在战争和集中营里发出声音的人,佩雷克决定代替他们发出声音。
“我写作,我写作是因为我们曾一起生活,是因为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曾是他们身影中的身影,是他们身体旁的身体;
我写作是因为他们在我身上留下了他们难以抹去的痕迹,而这种痕迹就是写作:他们的回忆在写作时已经死去,而写作就是回忆他们的死亡,就是肯定我的生命。”
这是写作的意义,也是乔治·佩雷克写这本书的目的和意义。
《W——我私人的奥斯威辛》,原书名直译为《W或童年回忆》,对应书中两条互相映照的叙事线。而在和主编老师沟通后,对方认为若要更加直观地传达本书的价值,或许“奥斯威辛”这类为大众所知的字眼的加入,更能方便读者在第一时间理解本书的内容。
W岛是佩雷克想象出来的集中营。德国著名哲学家、思想家西奥多·阿多诺曾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奥斯威辛,作为纳粹德国时期最臭名昭著的灭绝营,在这座死亡工厂里,大约有110万人被杀害。比起特定的集中营,奥斯威辛早已成为一种象征和符号。它是那段残酷历史的佐证,也是书中佩雷克借以刻画战争与社会真实运行规则的载体。
而“私人”,指的是佩雷克本人的私人记忆。他在书中不止一次地提到:“我的历史、我经历过的历史、我真正的历史、只属于我自己的历史”,这是一段不客观,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确实,也不那么天真烂漫的记忆,却是战争在他生命中留下的痕迹,绝无仅有。
从阅读体验上来说,《W——我私人的奥斯威辛》并不算一本易读的书,虚构、非虚构两条叙事线交错展开,“W”的旅途乍看之下不明所以,弄清其运行规则后方能感受到多义性,“童年回忆”则如同黑暗处擦亮的火柴,需要适应变幻不定的光线后才能缓慢跟随,可一旦进入这锥心的叙事,很难不为W岛上的法则触目胆寒,也渐渐明白了乔治·佩雷克本人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完成这份私人的历史记录。我想,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私人记忆留存下来,得以让我们看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曾存在过,人才不至于成为巨大的国家机器下冷血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