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的复仇:寡妇走投无路时的决绝
王氏的复仇:寡妇走投无路时的决绝
祝家前前后后都由王氏出面应付,且还敢和赵家人理论厮打,就能看出这位妇人绝非等闲之辈,她纵然不是家中主心骨,至少也是敢于抛头露面、据理力争的明白人。总之,自己丈夫是举人出身、朝廷官员,不能就这样白白死了。
为了得到祝家房产,赵士锦也并非完全是空手套白狼,而是愿意出钱购买。在堵住祝化雍后,赵士锦让人逼迫祝化雍收钱立契,以图结束这场持续了几年的拉锯战。
只是耿直老实的祝化雍就如那头死不低头喝水的犟牛,任人把嘴皮子磨破了,就是不肯签字画押,还是紧闭家门坚决要做缩头乌龟。
赵士锦见祝化雍油盐不进,终于忍不住了,盛怒之下,再度命手下奴婢开骂,又命家仆砸墙拆迁,将两家之间的院墙凿出个大洞,实现了两家合一的“夙愿”。
祝化雍夫人王氏跑到赵府理论。对于女流之辈,赵士锦也命自家老婆儿媳出来应付,两边女眷扭打在一处。赵家这边人多势众,王氏头发被抓掉一把,身上衣裙被撕裂,举人妻子遭受了莫大的侮辱。
多年来的屈辱、骂名,还有凿墙拆迁的重锤,如万针穿心,使得为了家族振兴、摆脱贱籍而数十年奋斗不止的祝化雍终于精神崩溃。他拿过纸笔,写下了人生中最后几句话,然后将三尺白绫挂到房梁之上——未及半百的他结束了自己屈辱的一生。
《江南困局:晚明士大夫的危机时刻》实拍图
后来祝家在诉冤揭帖上的说法是祝化雍被赵府囚禁,用绳索绑住拷问,祝化雍是死在对方手上的,赵家还对尸体进行了搜查侮辱。但祝化雍留下遗书明确说是上吊自杀,与诉冤揭帖并不符合,如果尸体被搜查,遗书又如何能落到祝家手中呢?所以祝化雍上吊于家中才是事实。
家里人发现时,祝化雍已经命丧黄泉,只留下一张白纸和几行遗书:
行年未五十,被恶邻赵士锦逼占祖基,朝夕詈骂,辱及尔母,凌虐万状,含冤自经。虽类匹夫小谅,实出万不得已。横死之后,为伍尚者,为伍员者,听儿辈为之,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日,父含泪遗嘱。
其中“匹夫小谅”出自《论语·宪问》:“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管仲是齐桓公的相国,相传他发达前曾为贱业,孔圣人意思是,如果没有管仲,我们也不过守着“匹夫匹妇之为谅”,“小谅”就是“小节”的意思,指小人物恪守的体面和节操。祝化雍在四个字里就一语双关,既以出身微贱的管仲自比,又表明自杀是为了明志,保持不为强暴屈服的节操。
“为伍尚者,为伍员者,听儿辈为之”,典出《春秋左氏传》,前文已经解释过了。伍尚为救父献身是孝,伍员报仇是仁,祝化雍是在让儿子自己掂量应该怎么做。
这短短几行遗书,倒是非常能体现祝化雍的学术功底和节操,只是最后这句话奠定了祝家未来行事的基础。
不过,该怎么行事,该如何报仇?对祝家而言,报仇简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此时,摆在孤儿寡母面前的路并不多,最简单的是息事宁人,忍辱负重,签字画押,避免与强大的对方发生正面冲突。但任谁拿着这份血泪遗书,都不太能咽得下这口气,除非王氏是那种没什么见识、懦弱无知的妇人。
但从祝家前前后后都由王氏出面应付,且还敢和赵家人理论厮打,就能看出这位妇人绝非等闲之辈,她纵然不是家中主心骨,至少也是敢于抛头露面、据理力争的明白人。
王氏首先想到的是请当地缙绅,也就是未出仕但有功名,或者居乡的前官员主持公道;另一边的赵家遇到对方刚烈自尽,也需要找缙绅说和。双方都有需要,那么找谁合适呢?
钱谦益像,源于《清代学者像传·钱谦益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崇祯十六年(1643年),在常熟乡里,还真有一位大神坐镇,他便是鼎鼎大名的钱谦益。他与柳如是红袖添香的故事,由陈寅恪大师考证,已经路人皆知。此时这位大明的探花、儒林的泰斗、清流的领袖——钱谦益年过花甲,刚迎娶柳如是不久,正是新婚燕尔、夫妻情笃之时。
这一年,钱谦益卖掉珍藏的宋善本《汉书》,在半野堂之后新筑了绛云楼两层五楹,作为和柳如是的新居,并广纳藏书数万卷。
春风得意的钱谦益毫无疑问是此时乡邑中最有分量的名人。大明缙绅居乡时,有权武断乡曲,乡间一些普通民事诉讼,有名望的缙绅便可平事,不需要闹到官府。
但是面对这个棘手的案子,钱谦益选择了回避。他闭门谢客,表示这事他管不了。作为清流领袖,平时道德文章写得花团锦簇的钱谦益,为何面对此事当了缩头乌龟呢?
那是因为钱谦益没法表态。士大夫家族互相联姻,关系盘根错节,比如赵士锦与陈必谦是儿女亲家,钱谦益与陈必谦也有亲戚关系,陈必谦的母亲是钱家人,钱谦益还亲笔为陈母写过诰命。
如果偏向祝家,那岂不是一下子得罪了两个簪缨大家?如果偏向赵家,乡亲们会不会骂他庇护豪虐?在钱谦益看来,此事无论如何都会让他里外不是人。但不表态,也相当于表态——钱谦益是偏向于祝家的。
请缙绅主持公平行不通,王氏毫不犹豫地做了第二个选择——告官。自己丈夫是举人出身、朝廷官员,总不能就这样白白死了。祝家人把祝化雍尸体抬上县衙大堂,击鼓鸣冤。
但很快他们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对头作为常熟顶级簪缨家族的威力此时就显现出来了。县衙的处理迟缓冷淡,尸体放在公堂七日了,地方官也不敢上报,更没有派衙役将赵家的人提来问话,而且邻里慑于赵家气焰不敢出庭作证。
这分明就是地方官,因为案情关系到当朝两进士的赵家而畏首畏尾。而且这种因争夺产业引起的纠纷,历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不过眼下苦主一家死了人,且死了一位举人,地方官更要小心翼翼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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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官府冷处理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此时的常熟县衙正好处在权力真空之中。上一任知县刘定勋在崇祯十五年(1642年)闰十一月上任,为官仅仅一年就死于任上。王氏诉诸县衙时朝廷正在选拔官员前来续任,而新任知县曹元芳要到崇祯十七年(1644年)才到任。
但王氏只会觉得是赵家只手遮天,难道即使祝化雍死了,仍无处讨个公道吗?
还别说,前面说过的苏州凌尚书家逼买民宅案中,纵然苦主被打死,主持公道的生员被羞辱自杀,凌家也不过是受到轻微的惩处,人近乎白死了。相信整个常熟的人都不会忘记当年的事,现在他们都在看,这样一起逼死举人的纠纷到底会以怎样的结果收场。
此时,事情已经明显朝着不利于王氏的方向发展,无论是诉诸乡绅还是官府都没有得到说法。他们一家孤儿寡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官人尸体都过了头七了,也差不多要下葬了,只是人一下葬还能去哪里诉冤呢?
倔强的王氏只能使出最后一招——官府路线走不通,那就走民众路线。
*本文摘自《江南困局:晚明士大夫的危机时刻》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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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困局:晚明士大夫的危机时刻》
作者:唐元鹏
出版时间:2024年7月
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
江南,一个长期以来繁华富庶、文风昌盛的地区,士大夫,封建王朝里一个尽享荣华、地位超然的社会群体,在晚明政事纷纭、世风日下的时代大势下,都难逃倾颓的命运。
本书聚焦于晚明时期六个围绕江南士大夫发生的故事。他们或因朝堂争端,或因乡间龃龉,而泥潭深陷。轻则地位不再,财势散尽;重则被逼上绝路,家破人亡。被裹挟其中的,除却名臣豪绅、莘莘士子,还有平民、胥吏、奴仆等社会阶层,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在历史片段中挣扎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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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文来自澎湃新闻,已获得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