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波普尔遇上黑格尔辩证法
当波普尔遇上黑格尔辩证法
在波普尔看来，黑格尔辩证三段式是一种前科学、前数学、前逻辑的思维方式的典型，其作为描述某些思想的发展模式有其可取之处，但作为世界观用“矛盾”与“自否定”来描述一般事物的运动变化发展，太多的生硬解释是难以令人接受与信服的。
在古希腊，辩证法（Dialectic）是一种通过问答、辨析、争论、对话、不断改正错误结论来追求真理与知识的办法，它与近代侧重经验实验的科学方法有明显区别，辩证法可通过问答使未曾受教育的奴隶掌握毕达哥拉斯定理，可以通过概念分析、思想实验等方式明晰“正义”的基本内涵：给予人们应得的（自由、机会、惩罚、资源与福利等）。但辩证问答法显然无法独立地发现细菌与病毒会传播疾病，闭合电路切割磁场会产生电流。近代经验科学令人惊叹的进展在一定意义上抛弃了传统的思辨方法，而更依赖基于巧妙设计与精心构思的实验工具的经验实验。自由的理性思辨如何才能保证自己的结论是真的或至少是有用的，抑或至少不会引人入深渊，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古希腊的辩证问答法在黑格尔那里完全变了样，成了世界观、方法论甚至逻辑。
波普尔认为，虽然上述的辩证三段式在解释描述一些思想理论的发展时有一定可取之处，但在其他方面又有太多的问题。
首先要小心辩证法的一些“隐喻式”的说辞，比如，正题“产生”反题，正题与反题的“矛盾斗争”产生合题。正题本身并不产生反题，是对正题不满意的人们提出反题。相似的，是理解了正题与反题的矛盾性或对立性，理解了二者优缺点的人们提出了新的合题。
其次，辩证法学家虽然正确地认识到了矛盾，正题与反题之间的矛盾极其富有成果，导致了新的思想，是思想进步的动力，但得出了错误的结论，即矛盾没有必要回避，因为矛盾无处不在；进而认为传统逻辑的不矛盾律——相互矛盾的命题不能同时为真——必须被舍弃，主张一种容忍矛盾的新逻辑，即辩证逻辑。波普尔自己探讨过这样的舍弃传统矛盾律的逻辑系统，其有理论意义，却是十分弱的逻辑系统，在他探讨的那个系统里，连常见的肯定前件规律都无法保留。这样的逻辑系统在推论中毫无用处，推不出什么结论。即便在这样的系统中矛盾并不蕴含一切，矛盾所能蕴含的结论如何扬弃了作为前提的矛盾，恰如辩证法三段式的合题扬弃了正题与反题？辩证逻辑系统的哪一条定理体现了“扬弃”？传统逻辑有所谓“爆炸律”，承认了矛盾也就意味着承认了一切，如果相互矛盾的命题竟然能被承认同时为真，那么还会有什么命题不为真？若真的可以承认矛盾，也就导致了批判的终结，丧失了科学的进展，毕竟可以承认理论与其反例的相互矛盾，因为矛盾无处不在，进而就没有动力去寻找更好的可以解决掉反例的新理论了，科学进步也就无从谈起。正是对矛盾的不容忍，导致了人类理智的进步，恰是人们容忍不了反例对现有理论的挑战，进而去寻找更为合适的理论，才导致了科学的发展。
再次，现实世界中矛盾真的无处不在吗？某一物体在某时刻既带正电又带负电，这样的矛盾事实并不存在。很多时候，辩证法家的“矛盾”更恰当的说法应是所谓“利益冲突”，是“对立倾向”。利益冲突、对立面的斗争可以导致社会变迁、国家更替，产生新的秩序，达到某种新的平衡。如果认为这种斗争冲突产生新的国家与社会秩序也是符合辩证法三段式，那么辩证法就不仅仅是前述作为描述思想发展的理论，而是一种世界观，是一般的事物发展的规律。辩证三段式在描述社会层面的阶级斗争、利益冲突，进而产生新秩序方面也许有一定道理，也要重新解释“正题”“反题”与“合题”，它们显然不再是思想与理论，而是一些对立阶级的斗争产生新秩序。抑或需要把三段式发展理论解释得更为灵活与模糊，使一些反例不再是反例，但这样的理论在波普尔看来和算命先生总有“回避不利的办法”的预测并无两样，使其不再是一个可原则上被反驳的科学理论。另外，把三段式推而广之，应用于所有物体的发展变化，结果却是只能强加解释。一些辩证法家用正题、反题与合题来描述植物的成长变化，种子为正题，植物是对种子的否定是反题，新的种子是对植物的否定是合题。波普尔认为这是在故弄玄虚、玩弄辞藻，用看似深刻的字眼讲事物发展分为不同阶段这种小儿都明白的普通道理。
最后，一些辩证法家为了论证矛盾无处不在，用“白马是马，白马又不是马，因为白马是白马”等类似例子来做论据，毕竟“白马是马”与“白马不是马”两句相互矛盾的话都真。罗素在《哲学的本质是逻辑》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两句话并不矛盾，因为前一个“是”字表示类的包含关系，后一个“是”字表示类的等同，仔细分析后，两句话变为“白马类包含于马的类”“白马类不等于马的类”，二者根本不是“A”与“非A”式样的矛盾句，同时为真毫不奇怪，黑格尔等人显然混淆了“是”的不同意涵。由于这种混淆，黑格尔构造出神秘的“具有差别的同一”“具体的抽象”等概念，“白马是马”是真的，所以马与白马是同一的，又具有差异；“赤兔是马”是真的，而赤兔既是具体事物，又是抽象的马，赤兔与马同一，所以有具体的抽象。
综上，波普尔在其《辩证法是什么》一文中对黑格尔辩证三段式的评判直白、清晰、有新意且富有洞见，辩证三段式作为描述某些思想的发展模式有其可取之处，与“猜想-反驳”模式亦有相似之处，但作为世界观用“矛盾”与“自否定”来描述一般事物的运动变化发展，太多的生硬解释是难以令人接受与信服的，套用波普尔的话，这是一种前科学、前数学、前逻辑的思维方式的典型。
本文原文来自《波普尔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评判》，作者为武汉理工大学哲学系副教授杨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