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浪漫的仙女们”:17世纪法国文化沙龙中的童话书写
“随意浪漫的仙女们”:17世纪法国文化沙龙中的童话书写
导读:在迪士尼动画中,仙女们总是以正面形象出现,拥有扭转故事走势的超自然力量。然而,这种颇具美式“拯救者”色彩的人物塑造,却与童话发生期的同类形象相去甚远。本文将带你走进17世纪法国文化沙龙,探寻童话中仙女形象的演变历程。
以其发展史而论,作为文类的童话诞生于路易十四统治中后期的文学沙龙中,从而成为集体性的创作与接受对象,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它的发展源于凡尔赛宫廷对超自然主题的偏好,也得益于沙龙社交的兴盛。纵然有古典主义如日中天,但法国17世纪的审美倾向也不能简单归结为“理性”“真实”和“三一律”,亦有“太阳王”本人授意之下对夸张、梦幻的追求。据其贴身侍从拉波特回忆录中所载,孩提时的国王就习惯于听乳母讲着乡间的超自然故事入睡,7岁后伤感于“再无法听着《驴皮记》入眠”,乃至命人睡前以“故事的语调”在床边诵读法国史。自少年时期起,他更热衷于在凡尔赛举办类似主题的游乐会,要求所有参加者都打扮成神话或传说中的人物。1653年,国王本人亲自在芭蕾舞剧中穿戴金色面具和盔甲,饰演太阳神阿波罗,“太阳王”之名部分便由此而来。
国王的爱好迅速被上流社会模仿,太太小姐们组织的文学沙龙中也关注到乡间流传的“仙女故事”,很快将之变为时髦的文学游戏和社交手段。相较诗歌、戏剧等传统文体,“仙女故事”及当时流行的格言、肖像等非严肃体裁显然更适合作为沙龙酬答之作。一时间,在巴黎的各处公馆里,随时可见这样的情形:一位沙龙宾客讲述了他新近从民间听闻的故事,多人便会依托其中的主要情节进行即席改写并当众讲述,其余众人根据他们讲述的新颖性和自然性做出评判。但此举并无竞争意图,只是为了取乐,以致“讲故事”终成为女性社交圈最重要的社交活动之一。著名的书信体作家赛维涅夫人在1677年8月6日的一封信中就有如下记述:“古朗热夫人礼貌地来拜访我……想给我们讲讲那些用来逗乐凡尔赛的太太们的故事:这唤作取悦她们。所以她就取悦了我们,跟我们讲起一座绿色的岛屿,里面养着一位比白昼还要美丽的公主;仙女们随时都要给她吹拂上几口仙气,快乐王子是她的情人……”直到17世纪末期,童话书写在法国上层贵族中蔚然成风,出现了规模不小的创作群体。
值得注意的是,因女性在文学沙龙中占据主导地位,且她们无从涉足其他的严肃文体,只能在“仙女故事”这类边缘体裁中聊以自娱,所以童话的创作者大都是女性。我们现在公认的17世纪末法国童话的“代表作者”,即以《小红帽》《睡美人》和《灰姑娘》而名传后世的夏尔·贝洛,其实才是少见的个例。这些女性作者中,以多尔努瓦夫人、雷丽蒂耶小姐、米拉夫人最为知名,她们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社交圈子,多与路易十四之弟奥尔良公爵一家过从甚密,奥尔良公爵夫人伊丽莎白-夏洛特·德·巴伐利亚及其女便成为了她们笔下屡被致意的对象。细究起来,“仙女故事”(即童话的法文原名)能在诸多民间故事门类中被她们选中,恐怕也不无性别层面的共鸣:纵然乡间传说中还有魔法师、诸神和先知等男性超自然角色,但她们更愿意讲述仙女的事迹,并借此来探讨情感、婚姻、家庭等与女性关系更密切的话题。
在童话体裁的生发过程中,仙女形象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而是至少从两类形象中汲取了灵感。一是古高卢异教信仰中外表与人相似,却拥有超出人类力量的女性。她们来源成谜,一般生活在森林深处或高山之巅,可能仍属于“人”的范畴,所以17世纪初叶的法语中,“仙女”同“巫婆”“女魔法师”仍属同义词。此类仙女在中世纪文学中并不鲜见,亚瑟王麾下的圆桌骑士兰瓦尔据传就娶过这样一位太太。二是“仙女”一词以其拉丁词源论,脱胎自古罗马神话中的帕耳开三女神,她们以纺线、断线决定世人命运。结合二者特性,17世纪的童话赋予仙女类人的外表和降灾赐福的能力,同时也不免结合沙龙风尚,进行了娱乐化、贵族化的改写。美国童话研究者齐普斯曾说:“这些女作家故事中的一切力量……都归属于那些随意浪漫,甚至有些古怪的仙女们。”“随意浪漫”似不完全准确,但这一时期的仙女形象特征显著,则是不争的事实。
虽然童话都来源于民间讲述传统,但上述“上流社会”的创作者们自矜身份,并不愿将仙女神圣化,而是更倾向于用戏谑的口吻去描述和谈论,以此获得文本乐趣。贝洛《灰姑娘》中就有一个著名的桥段,仙女教母要将南瓜变为马车,还需“把南瓜的瓤挖净,只留下壳子”。这一看似多余的举动其实是作者有意为之,显然在用“理性人”的角度调侃仙女也不是法力无边。女性作者中很多甚至赋予仙女以人的特点,让她们拥有贪图享乐、虚荣自大等特质。多尔努瓦夫人写就的童话《春公主》中,国王夫妇为请仙女来为新生的公主赐福,承诺馈赠她们“蓝天鹅绒的罩衫、苋红色的天鹅绒罩裙、开衩装饰的绯红色绸制拖鞋、几把镀金的剪刀和装满细针的小包”,王后还特别给一个坏仙女送去了“五十多斤果酱、差不多数量的好糖,另有两条美因兹火腿”。路易十四时期享乐至上的风气也蔓延到了仙女世界。
此外,童话创作者普遍对民众抱有蔑视态度,对民俗故事中的很多细节也不以为然。民众在17世纪的“仙女故事”中几乎成为贬义词,《格拉秀思与珀齐内》中的继母以反面形象登场时,多尔努瓦夫人对她的评判是这位富有的女公爵“比一个农妇还要更丑,长得更坏”。为了与民间版本加以区别,沙龙故事里的仙女通常也要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精灵王子》中有对其室内环境的描写:“其中一些摆满了中国运来的精致瓷器,颜色和图案不免怪异,气味却令人无尽欣悦……另有一些放着雕成的水晶,还有琥珀、珊瑚、天青石、玛瑙;公主的套间里全是大片的镜子,这么可爱的东西是不会嫌太多的。”当时法国的镜子全由意大利穆拉诺岛进口,极其稀罕贵重,这一陈设自然是对凡尔赛中镜廊的影射。而“仙女故事”的贵族化努力甚至并不满足于暗示,明示也比比皆是。《林中的牝鹿》里,多尔努瓦夫人直接将童话人物与宫廷贵人类比:“她与阿德莱德一样,/同样的魅力熠熠闪光,/婚姻之神充当向导,/引她来此缔造和平。”阿德莱德即玛利亚-阿德莱德·德·萨伏伊,是王太孙路易的未婚妻。婚约缔结后,时年11岁的阿德莱德自萨伏伊公国来到凡尔赛接受教养,深受路易十四喜爱。
在此类娱乐化和贵族化的尝试之间,真实和虚幻的边界就此消弭,恐怕即便是多尔努瓦夫人等创作者本人,也无从区分她们加诸仙女身上的特质里,哪些属于这一超自然生物,哪些又属于游走于沙龙中的贵族女性。时移世易,塑造这些“随意浪漫,甚至有些古怪的仙女们”的文化土壤不复存在,她们也自然获得了别样的面貌。这一演变也折射了童话体裁的嬗变:“仙女故事”从上流社会女性间的娱乐工具,渐渐转变成了传授生存意义、对抗童年焦虑的儿童文类。
本文原文作者:浙江大学国家制度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