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够、说不透的经典——莎士比亚剧作《仲夏夜之梦》

看不够、说不透的经典——莎士比亚剧作《仲夏夜之梦》

《仲夏夜之梦》可能是莎士比亚戏剧中被不同时期不同的人排演最多的剧目。那么，为什么会有人反复排演它？

《仲夏夜之梦》可能是莎士比亚戏剧中被不同时期不同的人排演最多的剧目。那么，为什么会有人反复排演它？

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跟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翻拍《红楼梦》、翻拍《三国演义》、翻拍金庸作品一样——这些经典，就像是著名的风景，即便是被最著名的导游介绍过，被最著名的游记描述过，我们还是想自己去看，亲自去体验。

《仲夏夜之梦》，以古雅典城及其郊外的森林为背景，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年轻的赫米娅与拉山德相爱，可是赫米娅的父亲却希望她嫁给另一位青年狄米特律斯，为此赫米娅与拉山德逃到城外的一片森林里。此时，为了给雅典公爵忒修斯的盛大婚礼助兴，一群城市手工业者也在森林里排练一出喜剧。

赫米娅的好友海伦娜爱着狄米特律斯，而后者已经移情于赫米娅。为了获得负心郎的好感，海伦娜把闺蜜私奔的消息透露给了狄米特律斯，于是他们两个人也先后来到森林里。

森林里住着许多可爱的小精灵，仙王奥布朗和仙后正在闹别扭。为了捉弄仙后，仙王命令一个叫迫克的小精灵去采一种花汁，拿来滴在仙后的眼睛里，那么她醒来就会狂热地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或动物。仙王还无意中得知海伦娜爱着狄米特律斯，所以他让迫克将一些花汁也滴在狄米特律斯的眼里，可是迫克把拉山德误认为是狄米特律斯。结果，拉山德醒来看到的是海伦娜，便不停地向她求爱，而把赫米娅给忘掉了。仙王发现这个差错后，赶忙把花汁滴入正在熟睡的狄米特律斯的眼中。狄米特律斯醒来，看到正被拉山德狂热追求的海伦娜，于是两人争先恐后地向海伦娜示爱。

看到这样的情景，海伦娜和赫米娅都很生气。与此同时，仙后也中了计，爱上了一个排戏的演员波顿。最后，仙王给除狄米特律斯外的其他人都解除了魔法，每个人都如愿以偿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就是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轻喜剧，为什么自从它诞生之日起，就在全世界长盛不衰？它是如何成为经典的？它的看点到底在哪里？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们要普及这样一个知识：十六世纪后半期，英国在伊丽莎白一世统治下，以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为标志，历史上第一次站在历史舞台的C位。这一时期被称为英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真正的大时代，宗教改革、资本主义兴起、文艺复兴……莎士比亚的创作，是这个时代文学到达巅峰的象征。大时代，气度恢宏，产生大作品，这个很好理解，就像中国的开元盛世产生李白，是一个道理。

那么，《仲夏夜之梦》的看点在哪里？关于莎士比亚作品的分析，可以见诸很多文章，我们这里就以《仲夏夜之梦》为例，讲一讲它的看点在哪里。我认为看这出戏，至少要体会五个方面：一是看人文思想、二是看古希腊、三是体会语言、四是看梦与现实、五是体会什么是简单快乐。

莎士比亚的作品，除了深刻揭示人性外，其主题思想通常是进步的，是彰显人的价值的。 这也是莎士比亚成为文学高峰的最主要原因之一。《仲夏夜之梦》写作的年代，大致对应着我们明朝万历年间。这出戏的重要主题是恋爱自由，个体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想想我们直到几百年后民国时代的作品，《雷雨》《家》《春》《秋》这些小说，还在提倡恋爱自由，就可以想像莎士比亚有多么伟大了。

另外，这部戏有个很有趣的地方，就是虽然矛盾冲突不断，但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坏人。像赫米娅的父亲，虽然固执守旧，但是最后也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忒修斯虽然表面上严厉，其实也给了年轻人思考和缓冲的时间，并且可以把道德裁决这样沉重的议题抛诸脑后，跑去夜宴打猎了。最后命运给出了神奇的结果，这个被推上法官位置的公爵，也是松了口大气。这些都是很可爱的角色。

但凡是有点文化的人，都应该对古希腊深感好奇，觉得它不可思议。《仲夏夜之梦》设定的故事背景是古代雅典。古希腊地区有三百多个城邦，而雅典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城邦。

看这个戏，它的布景、服饰、化妆等等，都把我们带到那个遥远的奇迹之地。 古希腊最让人觉得奇特的地方，是那里诞生了最初的哲学和民主，在此基础上作为成果，展现了让今人叹为观止的文学、建筑、雕塑、戏剧、体育…… 在世界其他文明都还在拙朴中时，古希腊文明展现出的成熟，几乎让人怀疑是否有外星人来过。对《仲夏夜之梦》的观赏，无疑是重回古希腊现场；对《仲夏夜之梦》的项目制学习，无疑是一次对古希腊文明的再次发现。

虽然后来的《仲夏夜之梦》这出戏的呈现，很多剧团加入了新的元素，有些转换成了新的场景，但是这些转换，也是在学习和了解原著的基础上进行的。我们沐浴在这出戏的人文精神之中，而它的源头就是古希腊时期的灿烂文明。它是属于全人类的。

莎士比亚戏剧的语言，充满着大胆的拟人、汪洋恣肆的排比、精妙绝伦的比喻，句式多样，富含韵律，是语言艺术的盛宴。 目前学生们使用的朱生豪译本，是公认的最好的译本，通过学习和观看《仲夏夜之梦》，可以获得极好的语言艺术的享受，也能切实体会什么是经典，什么是充满艺术性、丰富性的语言。

在新排的这出戏中，可能也会加入新的、符合现代表演需要的语言，但是这些变化，也是项目制学习环节中，多次吃透朱生豪先生的语言风格的基础上进行的。欣赏这出戏，就是享受一次语言艺术的盛宴。

《仲夏夜之梦》以雅典公爵忒修斯的婚礼为主线，穿插着两对雅典青年的爱情发展、仙王仙后的矛盾和澄清、手工艺人业余表演剧团的演出三条支线，还有一个剧中剧，将戏剧冲突安排在一个晚上的梦境般的时空中。

梦，究竟是什么？它与现实到底有没有联系？有多少联系？这一点，没有人能说得清，弗洛伊德也说不清楚。正因为它的不确定性，古往今来，梦，一直是文艺创作的重要题材，也是政治历史发展的推手。世事一场大梦，庄生晓梦蝴蝶，佛教因梦东传，南柯梦黄粱梦，红楼梦。梦，就像科学上的量子纠缠一样，过去、现在、将来都在深刻地纠缠着我们。

仲夏夜里这场梦，就像莎士比亚布下的一道半透明的玻璃屏障，若有若无地透射着现实。 它是一道巧妙的布设，进可攻，退可守。喜欢这剧的，觉得透过这道玻璃，可以看到很多，能再挖掘出很多东西；如果你不喜欢吧，也可以归结于你没有看出来它折射的背后的东西。这给我们的认知提升留下了很大的空间。所以，《仲夏夜之梦》因梦照进现实，而变得完美深奥、各有体验，有不足与外人道的个人体验感。

在这一夜梦一般的错乱体验里，每个人都发现并且触及更为真实的自己，自私、互相憎恶、尊严丧失、颠三倒四、朝秦暮楚，他们被这些深藏每个人心底的可怕真相吓到，以致不敢面对。戏中有梦，梦中有实——爱情在被考验、人性在被考验、忠诚在被考验、友情在被考验，人性在撕裂，天人在交战——随着东方既白，每个人都把这答得乱七八糟的人生试卷抛在脑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就是凝望深渊的感觉。

《仲夏夜之梦》是一出看似轻快得漫不经心，实际点出了人生哲理的巨作。我们上文说到对古代雅典生活的向往，

但是现代考古界公认的是， 雅典人的生活基本上是非常简朴的，也就是他们的生活中是把精神追求放在第一位的 ——这或许可以用来解释古希腊的辉煌的由来。

从这一点来看，雅典似的生活很难吗？不难。是简单快乐还是复杂痛苦，就在我们一念之间。当你感觉很累很卷的时候，当你在生活中感觉郁闷憋屈的时候，当你感觉你的人生之舟受困于命运之河的时候，朋友，静一静，想一想，你有多久没有抬头仰望星空了，想一想你的想象力被压制在大脑深处有多久了，想一想古代雅典人把精神追求放在第一位的生活，想一想公爵侍从们在游猎看戏，想一想年轻人在月下相拥，想一想精灵们在林间玩笑追逐，想一想雅典的手工匠人们在劳作之余肆意打闹……

生活本来就应该如此，不是吗？

有缘的观众，能够从以上五个方面去欣赏该剧，应该可以获得100分的满足。但是，经典是博大的，数百年来的观众是多元的，不管是背景上，还是知识结构上。关于该剧的更深的探讨，非常非常多，可以理解为得100分以外的附加题，挑战着我们的审美能力、思考能力、哲学思辩能力。这些附加题是：莎士比亚对亚里士多德以来戏剧传统的颠覆、女权主义、男性视角、谁在统治的政治哲学维度、父权与神权、海丽娜获得了真正的爱情吗、爱懒花汁的社会学意义……

惟其是经典，各种解读见仁见智，甚至针锋相对。这是好事，争鸣出真知，我们不惟一家之言。 《仲夏夜之梦》的欣赏，由此变成一个开放的、持续的过程，它像一条审美的河流，一直往时间深处流淌。 我们有幸参与其中，何其令人激动！

我们如果在孩子们公演的这一出戏剧中，能感受到任何哪怕一丁点心灵上的激荡，我想，就会有一丝微笑浮现在一个男人的脸上，他也许正坐在剧场的最远处角落——他是莎士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