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康诺弗:沉浸式写作的作家和学者
泰德·康诺弗:沉浸式写作的作家和学者
泰德·康诺弗是美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非虚构作家之一,以其独特的沉浸式写作方式闻名于世。从流浪汉到监狱看守,从墨西哥移民到学术研究,康诺弗通过亲身经历和深入观察,为我们展现了社会边缘群体的真实生活。
1980年,美国经济正处于一个相对繁荣的时期,许多青年学生的身上穿着五颜六色各具风格的服饰,纵情享受各式各样的精彩派对。在美国阿默斯特学院读书的泰德·康诺弗却不在狂欢之列,彼时的他在VISTA做了志愿者后,开始对这群和自己生活有巨大差异的流浪汉产生了巨大兴趣,并着迷阅读美国铁路流浪汉的书籍。
康诺弗的毕业论文《自由与贫困之间:美国西部的铁路流浪汉》就是以铁路流浪汉为研究对象,而与这篇毕业论文主题相同的作品《无处可去》(《Rolling Nowhere: Riding the Rails with America's Hoboes》),这本书不仅是泰德·康诺弗的第一本书,更奠定了他沉浸式的写作基调。
泰德·康诺弗Ted conover
边缘群体与沉浸写作
作为一个很早就接触到新闻行业的年轻学生,康诺弗牢守新闻行业真实性的操守的同时,也保持着学术上的创新。正如他自己所说:“文学只有保证方法创新才能保持活力”,区别于传统采访和记录的采写模式,热爱刺激和冒险的他选择在自己的非虚构写作中加入一定程度的冒险因素——积极参与边缘群体选题。
1980年的8月,临近毕业的康诺弗做了一个让学校导师都十分惊讶的决定——成为一名流浪汉,他带着从旧货店买来的衣服、床垫和一些其他物品,跳上了圣路易斯一列向西行驶的货运火车,接下来的四个月里,康诺弗乘坐火车穿越了美国的十四个州找到了十几位流浪汉。这些流浪汉是夹杂在美国主流社会中不被看见的人群,在《无处可去》这本书,康诺弗用第一人称写下了第一次与流浪汉们见面的情景:
“...我向他伸出了手,他(对方)奇怪地看着它,右臂似乎在抽搐,但没有立即伸出来。我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他尴尬和我迅速地握了握手。在和其他流浪汉重复两三次我的错误后,我意识到握手在这里是一种外来的习惯。”
这段有代入感的见面场景被康诺弗细致地描写出来,一下子把读者拉入到新的躯壳,不用到现场就能想象到社会上两个完全不同的群体见面时的场景,沉浸式的写作魅力也正是如此,写作者如同人类观察家进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去亲身体验不同情景和环境带给身体和情绪的澎湃感受。受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安妮·法迪曼(Anne Fadiman)、汤姆·沃尔夫(Thomas Kennerly Wolfe)等知名作家的启发,他发展了一种适合沉浸式研究和非虚构叙事的第一人称写作技巧,尽管这种第一人称参与式新闻报道方式评价褒贬不一,他还是将其大胆地运用到自己的第一本书中。
在那个流行第三人称写作风格的时代,这种新的尝试无疑是一种冒险。尽管如此,他依然坚定地拥抱了第一人称视角。首要益处便是极大地提高了信息的真实感和读者的沉浸体验。在这种模式下,读者不再仅仅是旁观者,而是事件的直接参与者,能够穿越至故事核心,细腻感知每一个瞬间的纹理和情绪起伏。与此同时,由亲历者发声的叙述策略显著提升了内容的可靠性,避免了信息传递过程中的失真风险。第一人称叙事天然地拉近了人物与社会背景之间的距离,为读者呈现了一个个立体丰满的画卷。
《无处可去》围绕康诺弗的流浪经历展开,也正是通过这部作品,康诺弗不仅从那群流浪汉身上学到了如何生存,还第一次体会到身份丧失的感觉。有次,他看到一本杂志上说得花粉症的人最好不要出门,刚开始康诺弗觉得滑稽,一个流浪汉怎么会不出门呢,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我意识到作为一个流浪汉,社会很少会对我说什么。”
边缘群体是孤独的,热衷于体验这一群体的康诺弗也不例外,他察觉到沉浸式写作这一宝藏的写作方式,从发现“一整套的新问题”到以此来组织作品的叙述逻辑和流程。
作为“当代最优秀的参与式记者之一”,对于康诺弗来说,沉浸式新闻的写作方式就是:“你必须和他们住在一起,但你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和与他们在一起,而不是你只是做了一系列的采访。”抛弃单一的提问模式,花费大量和持续的时间,切切实实与被访者同吃同住,呼吸他们呼吸的空气,吃他们所吃的食物,学习他们所用的语言。这种写作方式的精髓在于倡导作者跨越表面现象,通过用身至、心至和情至的方式探索未知领域,最终产出具有高度感染力与洞察力的作品。康诺弗恰好与这种新闻报道方式有着高度的契合,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相信亲眼看到事物是有价值的,我喜欢亲力亲为。”作为一个热衷于小众团体的冒险家,这种采写方式不仅能充分满足他对社会鲜为人知的团体的旺盛好奇心,更能满足他对于别样生活的追求。
在《无处可去》出版后的几年后,康诺弗在加利福尼亚州贝克斯菲尔德的一个货运场里和一位与自己同龄的男孩 Enrique Jarra交谈后,意识到墨西哥移民是典型的美国流浪汉的现代化身,事实上,这些墨西哥移民在美国西部和南部做季节性农业工作,并依靠被称为“郊狼”的雇佣贩子帮助穿越美墨边境。当时康诺弗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和移民们一起工作和旅行,并在1987年写下第二部作品《郊狼》(原名:《Coyotes》),记录了墨西哥移民所经历的西西弗斯式的挫折。
无论是亲身经历流浪汉的生活,还是对墨西哥移民的时代刻录,康诺弗的作品总是有一幅非传统的骨肉支撑着他对写作的行动,支撑着他对世界的看法。
(1984年版《无处可去》书籍封面,封面照片由Margo Conover拍摄)
监狱与冒险作家
作家伍尔夫曾言:“也许我不会变得‘著名’或‘伟大’,可我将继续冒险,继续改变,继续打开打开胸襟、开阔视野……重要的是要释放自我:让它不受妨碍地找到自己的空间。”康诺弗在行动上的冒险和观察的细致,都促成了他在最常见的社会运作系统中发现不一样的地方,只不过这一次,康诺弗把视角转向到了美国最最臭名昭著的监狱——辛辛监狱,他还声称:“那项研究是我有史以来最艰难的研究。”
作为一个少有非虚构作家涉足的领域,他既无参考的范例也无任何的捷径,但命运好像天生就为这个冒险家安排好了要走的道路。1997年,进入监狱之前康诺弗在纽约州奥尔巴尼接受了为期七周的惩戒官培训,最后通过了所有的考试和培训,甚至包括心理培训。可这里恶劣的生活环境还是让康诺弗难以想象。
那是一个在心理和生理上时刻博弈的高危地方,一个充满暴力和混乱的世界,是真正意义上暴力至上的环境。狱警不能表现出一丝恐惧,因为这会招致囚犯的辱骂和其他警官的干扰。这些杀人犯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他们会以无法形容的方式发泄——比如向狱警扔出一把粪便,吐出满嘴的尿液。作为狱警的康诺弗首先要摒弃正常社会对于人类的认知,然后用最极端的方式对抗和压制这些囚犯。和其他狱警一样,他开始主动与社会性的自我脱离并学会用一幅具有攻击性和暴力的面孔示人:
“站住!”我喊着,但梅西慢吞吞地走着。伯奇站起来,伸开双臂跨过敞开的大门。“回你的牢房去!”他命令道。梅西缓慢的向前走,正好撞到伯奇,想把他推开。
刹那间,伯奇的手掐住了梅西的喉咙,我发现他的动作后自己也和他一起把梅西推到墙上。伯奇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愤怒地大叫,然后又打了一拳。我把他的一只手扭成通常很疼的合气道握力,但梅西没有注意到。他茫然地盯着,挣扎着想挣脱。
(《Newjack: Guarding Sing Sing》2000年)
“惩戒人员和警察一样,都有自己的秘密,”康诺弗说,“有公开的故事,也有真实的故事,只有参与者和内部人士才知道。我想要那个故事。”1998年,康诺弗结束了在辛辛监狱的工作后,便着手创作了《新杰克:守卫辛辛监狱》(原名:《Newjack: Guarding Sing Sing》),通过其讲述了他在辛辛监狱各个初级监护岗位工作的经历。2000年,《新杰克》获得美国国家图书评论界非虚构类图书奖,更在2001 年进入了普利策奖新闻类非虚构类图书的决赛圈。
在接受《时代》杂志的采访时康诺弗说:“我为每个写作项目试穿不同的服装,这很令人兴奋,这就是沉浸式的意义所在。我的意思是,你有时不会厌倦自己的衣服吗?”
学者与沉浸式报道指南
从康诺弗的非虚构作品选题上看,不论是《无处可去》还是《郊狼》,他对于边缘人群的研究爱好都能为那个时代提供一些别样的历史和社会背景,而他的写作技巧也具有独特的创新意义,宾夕法尼亚州库茨敦大学英语教授帕特里克·沃尔特斯认为,(康诺弗)在新闻学和回忆录之间模糊的界限中游走,在两者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沉浸式体验,同时大多让报道对象自己说话。
泰德·康诺弗Ted conover(图片来自于网络)
康诺弗热衷于通过学术教育的方式向其他人交流和传授自己的采写技巧和写作方式,“分享智慧充满乐趣,并能带给我很多启发。”这种方式同样赋予了他很多荣誉和身份。1982 年至 1984 年,他是剑桥大学的马歇尔学者,并于 2001 年获得阿默斯特学院的荣誉博士学位;1989年至2015年间,他九次担任Bread Loaf作家会议的非虚构类教师;2021年,他获得了纽约大学艺术与科学学院的教学奖,在校任教期间教授本科和研究生课程,包括《记者民族志》、《长篇叙事》、《卧底报道》、《同理心新闻》等;他也曾担任过纽约大学新闻学院的教授和前院长,还为俄勒冈大学和哈佛大学约翰·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过课程。
长久以来,康诺弗一直在写作生涯与教学实践中寻找交汇点。他在各种课堂上零星地触及这些议题——关于创意来源、研究方法、自我表达的艺术以及最终成果的呈现方式等,但他却未曾系统地将其整合成一套完整的方法论。他回溯自己的教学过往,一个想法从脑海里冒出:何不把这些积累的经验与洞见,凝练成一份指导手册?
2016年,康诺弗出版了书籍《沉浸式:作家的深度报道指南》(原名:《Immersion:A Writer’s Guide to Going Deep》)。本书作为芝加哥大学出版社《芝加哥写作、编辑和出版指南》系列丛书的一部分。在这份手册中,康诺弗用30 多年职业生涯总结出了沉浸式写作的方法,讨论了记者如何在寻求真相和保持同理心中取得平衡,并引用了塞巴斯蒂安·荣格、安妮·法迪曼、苏珊·奥尔良和乔恩·克拉考尔等其他作家作品中的例子。这本书不仅将康诺弗原本教学中碎片化的知识拼接为一幅完整的蓝图,还涉及对整个创作流程的深思熟虑:从最初构思阶段的天马行空,到寻求素材、访谈对象的实战攻略,再到如何巧妙编织故事线索,最后是作品发表后的反馈收集与反思。每一步骤都旨在揭示成功背后的秘诀,以及潜在的陷阱与对策。更重要的是,它强调了贯穿始终的连贯性—从起点到终点的顺畅过渡,确保每个环节都能自然衔接,从而最大化实现创意转化的目标。
编写这样一本指南,对康诺弗来说既是新的冒险也是乐趣所在。诚如书中所述,倘若要书写一部关于写作艺术的作品,康诺弗会自信满满地宣告:“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最佳诠释。”在本书中他不断审视自己从前的实践,不断确认那些曾促使自己走向成功的策略,提炼精华,使之成为他人易于理解和效仿的知识体系以来惠及广大的同行者。
这既是他对过去岁月的致敬,也是对未来旅程的美好期许。它不仅仅是康诺弗个人成长轨迹的一份记录,更是一把开启无限可能的钥匙,邀请每一位渴望了解沉浸式报道的人士共同踏上探索之旅。
沉浸式采写的独特旅程,铸就了他职业生涯与学术领域的非凡成就,却也不可避免地伴生了一份深沉的孤寂。这份独属于他的寂寞,源于对非主流研究课题的执着追寻,源于勇于颠覆传统写作范式的先锋精神。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穿梭在不同的生活中,一边向群体投去目光,一边又要忍受孤独和恐惧的侵袭。
“两种生活无法融合,压力很大,”康诺弗在2000年接受洛杉矶时报关于《新杰克》的采访时说,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写什么,除了他的妻子和文学经纪人,“作家的生活本来就很孤独,但当你加上一层日常的恐惧、疏离和被发现的恐惧……我不想抱怨,但要处理的事情确实很复杂。”
直至今天,康诺弗已经写了6部非虚构作品,发表过70多篇文章,在创作这些作品时他愿意冒着风险看到身处边缘的人群,记录他们在这个时代的位置和状态。一位在Goodread上叫Dov Zeller的读者对泰德·康诺弗的评价相当有画面感:他非常小心地拆开一块破损但华丽的手表,爬进里面,和它的齿轮呆在一起,直到他几乎无法将自己与正在进行的活动区分开来。在这一系列作品中,他始终保持着对边缘群体命运的高度关注,致力于揭示他们在当代社会中的生存位置与精神面貌,用文字搭建起一座座跨越鸿沟的桥梁,让读者得以窥见那些鲜为人知的角落。
本文原文来自澎湃新闻
参考资料:
【1】Ted Conover. [M]. Rolling Nowhere: Riding the Rails with America's Hoboes.United States ,by Vintage Books,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1984
【2】About the Author: Ted Conover '80. Amherst College — Featured Book of the Month. Retrieved on February 22, 2022.
【3】Milofsky, David."Book Beat: Conover’s Colorado roots".The Denver Post. July 1, 2010. Accessed February 22, 2022.
【4】Mulcahy, Joanne B."Diving Deep: An Interview With Ted Conover".Creative Nonfiction. Issue 63. Accessed February 24, 2022.
【5】Ted Conover. [M].Immersion:A Writer’s Guide to Going Deep.United States ,b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