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汪曾祺在《人间草木》中写道:
“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这位“作家里最会吃的,厨子中最会写的”老人,用一碗高邮咸鸭蛋,半块昆明糖炒栗子,几粒故乡的茨菰,将中国人的食事,炖成了千年不散的人情。
食事即诗事:一箸风月慰平生
汪老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曾用搪瓷缸子煮冰糖莲子。空袭警报声中,他和同学躲在防空洞里,守着咕嘟冒泡的缸子念《楚辞》。几十年后他写:“莲子芯苦,但混着《山鬼》的句子嚼,竟嚼出草木的甜。”
《吕氏春秋》有言:“凡食之道,无饥无饱,是谓五藏之葆。”
中国人的食事里,总掺着三分诗意:
苏轼被贬黄州,穷得发明“火烤羊脊骨”,却写信向弟弟炫耀“嚼之声动十里”;袁枚写《随园食单》,把火腿煨笋称作“金腿玉兰片”,仿佛吃的不是菜,是山河风骨;就连《红楼梦》里茄鲞,也要用鸡油炸了又煨,让刘姥姥惊叹“倒得多少只鸡配它”。
正如扬州茶馆的老茶客,喝绿杨春必配三丁包——“包子要咬出月牙痕,茶水要漫到青瓷盏沿,这一天才算在舌头上立住了。”
食事即世事:人间至味是相逢
汪老最惦念的,是昆明莲花池边的汽锅鸡。战时物资匮乏,老板娘却总给穷学生多舀一勺汤:“读书人费脑子,油水不能缺。”后来他在书里写:“那锅盖一掀的白雾,是战火里蒸不散的暖意。”
《礼记》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
中国的饭桌,是最小的江湖:
潮汕人谈生意先喝工夫茶,三杯过后,紫砂壶嘴指向谁,便是定乾坤的人;四川街头的火锅店里,毛肚沉浮间能化干戈为玉帛;江南阿婆腌冬菜时,总要分给邻居一坛,于是整条巷子的雪里蕻都是一个味。
在敦煌莫高窟的唐代壁画里,画工们偷闲在墙角写:“午时三刻,胡麻饼三枚,与张画匠共食。”千年风沙吹过,食物的香气却从斑驳壁画里渗出来——原来让人念念不忘的,从来不是珍馐,而是共食的温度。
食事即心事:至味只在寻常中
汪老晚年画白菜,总要题:
“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他写故乡的咸菜慈姑汤,写异乡的昆明白斩鸡,写得更深情的却是“故乡的野菜”:“荠菜马齿苋,用开水焯过,切碎,浇酱油、醋、香油,是能杀死乡愁的。”
《朱子家训》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
最深的滋味,往往藏在最朴素的炊烟里:
东北雪夜里的一锅酸菜白肉,蒸汽模糊了窗上的冰花;岭南凌晨的及第粥铺,赶考书生与环卫工共舀一勺滚烫;西北戈壁的馕坑前,过路旅人掰块馕饼,就能换牧马人半袋马奶酒。
就像东京的居酒屋深夜,社畜们放下公文包必点茶泡饭——“梅干要酸,海苔要脆,米饭要裹着余温,这口熨帖下肚,才敢继续和生活交手。”
汪老离世前最后写:
“活着多好啊,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啊。”
他笔下那碗咸鸭蛋,至今还在端午的案头流油;昆明雨中的菌子,仍在文字里散发泥土香。
当我们学会在菜场讨一棵葱的赠礼,在深夜煮碗面加个溏心蛋,在异乡闻到茴香味就鼻酸——那些散落在四方食事里的碎片,终将拼凑成最完整的人间。